潘耀明
香港作家聯會會長
今年,是香港作家聯會成立的第三十七個年頭。三十七年來,我們從一群熱愛文字的筆耕者,凝聚成一個守護文學精神的共同體。今天站在這裏,我既感慨於時光荏苒,更深感責任之重——在這個商業浪潮洶湧、人工智能日新月異的時代,文學的價值究竟何在?書寫的意義是否正在被消解?而我們,作為文學的守燈人,又該如何團結前行?
回望一九八八年,香港作家聯會成立之初,正逢香港社會轉型、文化身份焦慮的關鍵時刻。我們的創會前輩們,以筆為舟,在商業化與功利文化的夾縫中,開闢出一方文學的淨土。他們用小說記錄市井百態、以詩歌鐫刻城市記憶、借散文傳遞人文關懷。這些作品,不僅是文字的結晶,更是香港精神的根系。
三十七年後的今天,我們面臨的挑戰更加複雜:全球化的消費主義將文化商品化,社交媒體的碎片化閱讀侵蝕深度思考,而ChatGPT等生成式AI的崛起,更讓許多人質疑——當機器可以瞬間產出流暢文字,人類的書寫是否終將被取代?
是的,AI能模仿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能展伸跌宕起伏的小說情節,甚至能寫出邏輯嚴密的文學評論。但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文學的本質,從來不是技術的競技場,而是靈魂的共鳴地。
當李清照寫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當魯迅在《野草》中質問「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當西西用《我城》描繪香港的變遷——這些文字中躍動的,是人類獨有的生命體驗,是對苦難的悲憫、對美好的嚮往、對存在的終極追問。這些,恰恰是AI永遠無法複製的「人的溫度」。
更進一步說,AI的寫作建立在既有文本的數據庫上,它精於重組與模仿,卻無法真正「創造」。而文學的價值,正在於打破陳規、窺破表象,用獨特的敘事重建人與世界的關係。就像卡夫卡的《變形記》顛覆了人性的認知,莫言的魔幻現實主義重構了鄉土中國——這正是人類作家不可替代的鋒芒。
當然,我們不必對AI抱有敵意。相反,它可以成為作家的助手:幫助檢索資料、優化語句,甚至激發創作靈感。但我們必須警惕——當算法開始主宰閱讀偏好,當流量成為衡量文學的標準,我們是否會不自覺地迎合數據,讓文字淪為取悅受眾的工具?
香港作為中西文化交融的國際都會,始終面臨商業邏輯與文化價值的拉扯。但正因如此,我們更需要堅守文學的純粹性。張愛玲寫盡浮華背後的蒼涼、金庸在武俠中寄託家國情懷、也斯的都市詩篇在疏離中尋找連結——這些經典告訴我們:真正的文學,從不諂媚時代,而是以批判與關懷照亮時代。
各位朋友,三十七年前,我們的創會前輩在風雨中點燃了這盞文學之燈;三十七年後的今天,這盞燈火或許不如霓虹耀眼,卻始終以溫暖的光亮,照見人性的深處。作家馮唐曾說:「以文字對抗時間」,而我想說:「文學是對異化的抵抗」——在功利主義席捲一切的時代,它讓我們記得如何感受、如何思考、如何做一個完整的人。
(摘自二○二五年三月八日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大會暨春節聯歡晚會致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