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錫昌
編按:新域劇團應香港中央圖書館邀請,策劃今年「藝文薈」三場活動,第三場於七月七日,由新域劇團藝術總監盧偉力主持舞台劇《蘇東坡.五年黃州》的介紹,並邀得一眾嘉賓、表演者分享。鑑於活動時間有限,而意猶未盡,本刊誠邀此劇編導蔡錫昌整理內容,撰文綜述劇作的構想寓意和設計心得。
自二○一六年開始,由筆者編導的「文化中國系列」舞台劇已經寫了五部。第六部《蘇東坡.五年黃州》亦將於今年十一月底公演。系列中頭三部《水滸》、《三國》和《鑄情——羅密歐與茱麗葉遇上牡丹亭》,顧名思義,都是把不同體裁的文學作品改編成為舞台劇。至於後二部《詩聖杜甫》和《風鐸.敦煌》(主角是敦煌研究院常書鴻院長),都是傳記式的作品。寫名人的好處是主角是名人,但正是因為名人,有關的事跡不少人都早已知曉,亦難免有人用「歷史正確」來加以印證;反正對於名人,人人心中都早建立一個形象。站在巨人肩膀上寫巨人,還是不容易的!不過,這些作品對現今距離中國歷史與文學比較遙遠的下一代,應該還有一定的需要和意義。在創作方面,因為歷史記載始終是簡要的,「文化中國系列」的銘記,就是尊重歷史、貫通脈絡、大膽創新。
五年黃州 思想文藝臻化境
蘇軾一生仕途跌宕起伏,一○五七年他以二十一歲之齡高中,被宋仁宗宣稱為後世找到了兩個太平宰相(包括弟弟蘇轍)。在一○七九年,他因為「烏台詩案」而被貶黃州。一○八五年高太后「元祐更化」年間,蘇軾先後官至吏部、兵部與禮部尚書,後來又再被貶惠州與儋州。他充滿了戲劇性的一生,除非是連續劇,否則是無法被包含於一場兩三小時的舞台演出之中的。幾經考慮,五年黃州成為一個焦點的選擇,蓋因這五年,以「赤壁三詠」(即〈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為代表,是先生人生思想步入新境界,而他的文藝著作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以前者而言,所謂「禍兮福所倚」,倘若沒有更豁達的思想境界,他難以面對日後的重重打擊。
「烏台詩案」是蘇軾被貶黃州的肇始。好像如要了解杜甫就非得要提「安史之亂」一樣,說到「烏台詩案」,就必須移前交代因果相連的王安石「熙寧變法」。為了介紹這些頗為複雜的背景,《蘇東坡.五年黃州》以「蒙太奇」手法把重要事件挪移、拼湊,勾勒出事件中重要人物的關係和蘇軾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有趣的是,這個時期的北宋雖然積弱,可是卻是人文薈萃、文藝大放異彩的年代,名家如歐陽修、司馬光、曾鞏、三蘇父子,以至稍為後輩的黃庭堅和秦觀,都是粒粒巨星,光輝璀璨。去認識這時代的歷史和人物,就算是「延伸閱讀」吧,也會覺得興味盎然,十分有意義的!
蘇軾初到黃州,臨時入住定國寺,只敢晝睡夜出,稍到寺廟園中蹓躂。有詞為證:「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先生這首〈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道盡了仍是驚弓之鳥的狀態,但又不無孤高的傲氣。由驚弓之鳥過渡到驚魂稍定,舞台上的呈現乃是另一個蒙太奇。代表後來狀態的詩,是引用了先生的〈錢道人有詩云「直須認取主人翁,作兩絕戲之.其二」〉﹕「有主還須更有賓,不如無境自無塵。自從半夜安心後,失卻當年覺痛人。」根據查考,蘇軾探訪錢道人的年份是一○七三年左右。雖然與他貶謫黃州的日期(一○八○年)早了若干年,可是用來表達先生的開悟釋懷,總比他從烏台「出冊」時寫的「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這兩句,來得更具禪意。
無友不歡 躬耕東坡
蘇軾有一個交友的名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先不說先生的寬宏大量(或者天真),光從他交友實況,他的的確確是一個「社交動物」,無「友」不歡。也正是如此,先生結識了像潘丙和古耕道等黃州的新朋友,使到他更快步出陰霾,重拾生活情趣。話說蘇軾醉中之作〈臨江仙.夜歸臨皋〉的最後兩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竟然驚動了黃州知府徐君猷,怕先生一走了之,第二天便跑來查看;蓋因根據詔令,蘇軾份屬犯官一名,由「本州安置」。歷史寫得簡單,戲劇卻要把事件合理化——蘇軾深夜寫的詞,如何這麼快便傳達到知府的耳中?難道有人跟蹤記錄,並且打小報告嗎?那還是沒有WhatsApp的年代呀!這裏且讓筆者賣個關子,不作「劇透」,以防掃了諸位倘若賞面觀劇時的興趣。無論如何,是為先生「粉絲」的徐大人,也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決定把黃州東城門外山坡,面積約五十餘畝的舊軍營原址,批撥給先生墾闢耕作,以謀自食其力,幫補生計。先生是時鑽研佛學有得,以居士自稱,「東坡居士」之名由來如此。
看官,五十餘畝究竟是一個什麼的概念?根據秦制,一畝等於三百二十平方公尺,又以今天職業籃球場四百二十平方公尺計,即有三十八個籃球場可供開墾之用。可是該地荊棘叢生,瓦礫遍地,極為貧瘠。況且還是一個斜坡,耕作灌溉都有困難。所以蘇家要傾上下人力,加上友人的幫助,才能略有收成。可是蘇軾先生懂得耕田嗎?不錯,蘇氏在四川眉山,祖上是務農為生的。到了先生父親蘇洵這代,都是文人。所謂「躬耕東坡」,先生能屈能伸,的確也參與勞動。然而,相信整件事背後的關鍵人物,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王閏之。中國歷史對於女性的記載,除非如蔡文姬或武則天那般顯赫,否則都是從簡,而對於王閏之,則只是一句「懂得醫牛」!這線索加上她在「烏台詩案」之初,燒毀丈夫的許多手稿,以防成為控方證據的毅然做法,使到一個較為立體的人物逐漸浮現了。
先生一生人有二妻一妾。原配王弗十六歲嫁入蘇家,與先生渡過了十年甜蜜的少年夫妻生活。她生性聰慧,能相夫教子,可惜天妒紅顏,英年早逝。先生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已經使人蕩氣迴腸。王閏之其實是王弗的堂妹,她隨著丈夫的宦途跌宕,雖然曾有富貴,但在落拓時為了持家,吃了不少苦頭。王朝雲十二歲賣入蘇家,由侍女、歌姬而最終成為蘇軾的妾侍,實在充當了先生紅顏知己的角色,可惜她生子早夭,自己也只享年三十四歲,未能與先生終老,誠為憾事。有人批評先生不夠專一,這觀點忽略了中國古代婦女的社會分工乃是如此,實在未可厚非。《蘇東坡.五年黃州》對三位女士都有著墨,雖有輕重之分,但同樣致以很高的敬意。
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是一個偉人,但始終是一個人,而會受到外在環境和己身的情緒的干擾而煩惱。因此,如果我們只著重他「打不死」的再生能力,恐怕就過於偏頗了。先生一○八○年初到黃州、一○八一年開始躬耕東坡、一○八二年三月打算到沙湖買地、同年四月寫《寒食帖》、一○八三年世交王鞏攜妾柔奴到訪,後者說出「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名句;以上是一個順時的列舉。《蘇東坡.五年黃州》把王鞏到訪的日期移到沙湖買地之前發生,得出一個合乎因果情理的賞析角度。
身列唐宋八大家的先生,盛名得來殊不僥倖。事實上,蘇軾於詩詞歌賦、散文、經學、書畫,無一不精。《蘇東坡.五年黃州》中所徵引先生的詩詞作品,包括全部或者節錄,共二十五首。如上文所說,「赤壁三詠」是該時期的代表作。從〈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可見先生對於人生功業的鏡花水月,尚存絲絲的惆悵和嘆息。然而到了〈前赤壁賦〉,先生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賦中的主客對談,實在是先生的心靈獨白;從其中的齊物思想看來,先生已然超越窘境,達到人生的另一境界了。在《蘇東坡.五年黃州》中,先生自省地說:「五年黃州的歷練,讓我明白母親在我們少年時佛老思想的啟導,可真有用!佛學遁世的思想,幫助我渡過最艱難的時期。老莊逍遙齊物的智慧,又可以帶來心靈上的解脫。」這一番的交心說話的對象,並非別人,乃是先生一生至親至愛的弟弟蘇轍。
貶謫的生活是身不由己的。在先生以為可以在黃州落戶,安度餘生之際,皇帝的敕令來到,要他量移汝州。朝雲曾天真的問,既然當時制度中,身為臣下的也可以不接受朝廷的任命,那麼蘇軾可否棄官而去,簡簡單單的做一名農夫呢?答案當然是不,因為先生當時帶罪在身,抗命的話不單可招來殺身之禍,還會連累弟弟和一些友人!古代文人根據屈原的「橘頌精神」,順境時為官濟世,逆境時退避林下。先生本著這個精神,當聖旨下的時候,他說了句「貪戀君恩退未能」。從今天的角度,儒家淑世,仕農工商,不無單一出路的感覺。其實,先生早已有「可以仕,可以不仕」的心態,而他的心,極可能早已飛回四川眉山,與弟弟蘇轍歸隱田園,對床夜話了!
在《蘇東坡.五年黃州》一劇中,其實尚有關於先生的美食和繪畫的環節。至於角色方面,還有歐陽修、梅堯臣,宋神宗、司馬光、王安石、蘇洵和程氏夫人、道潛和尚、陳慥、黃庭堅和米芾等人。只是為了本文篇幅關係,在此就不贅了。
人人都喜歡蘇東坡,因為他才華橫溢、幽默可親,卻又卓爾不群。他那高尚和偉大的心靈,有著我們人人都希望擁有的素質。《蘇東坡.五年黃州》的最終目的,是希望呈現一個有血有肉的詩人。寫這劇,是我的榮幸!
編者按:《蘇東坡.五年黃州》由新域劇團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贊助。將於二○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九至十二月一日,於九龍牛池灣文娛中心劇院演出。
(本文圖片由新域劇團提供。作者為《蘇東坡.五年黃州》編導,新域劇團創辦人、前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