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瑞
八月十五中秋那晚，山俊躺在遊輪的睡床上輾轉反覆無法入眠。臨海門簾開了半米闊的縫，一輪黃澄澄的圓月如大月餅懸掛在海天之上，莫名的惆悵湧上心頭。不知為什麼？
手握手機，叮噹，跳出三行字。是太太的：
～你後晚到家，我後天一早帶潮汕團，三天後才回家。
唉！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心海上翻騰著「陰差陽錯」「聚少離多」那些成語。
～問好水櫻。手機微信又跳出太太寫的四個字。山俊的心一突。
他沒有睡意，等到午夜兩點多，水櫻依然沒有音訊發過來。半個月前約好明早在連盛市會合。明天凌晨，遊輪就泊在連盛市，她居然一些細節都沒說好。躺在床上呆望天花板，二十幾年前的往事如錄影機回帶。
那時他和水櫻相遇於一次十省聯辦的頒獎典禮，他和水櫻都被評為優秀導遊獎，就此相識。水櫻明眸皓齒，笑容甜美，誰看了都想親她一口，當然，山俊更是想；他英俊帥氣，個子高大，也一下子惹得水櫻好感心動。初見，山俊甭說了，一夜不成眠，暗下決心把她追到手……
看看表，凌晨五時。還有一個小時，遊輪就停泊在連盛市。山俊翻起身，著急地每隔一分鐘就看手機，水櫻可有發訊息來？還是沒有。回想最近半年難得恢復聯絡，他求她發張照片給他看看，她就是不肯，還惡作劇地寫道：
～看什麼？都四十來的老太婆了。女人老得比你們男人快。
二十年前，他們那種若即若離的，真假難分的感情很惹同行猜疑。那時兩湖成為最熱門的旅遊線、老天有眼，常常讓他倆各舉一面三角形旅遊旗在一些景點相遇，居然還不時成為最佳拍檔。無論服務的哪一方面，成績和反映都獲公司滿意並表揚，羨煞同業員工。由於兩人顏值極高，被稱為「花兒與少年」…….
看看表，五點半。山俊洗漱完畢，站在房間外看海，天色徐徐發亮。遊輪在慢慢前行。看看手機，依然沒有訊息。他嘆了一口氣。低頭看江水，水中好像晃動著水櫻美麗的臉容，在對他笑。
是的，就是那種笑得很純真很甜蜜的樣子，令他迷醉，無法抗拒。不是每種笑都好看，但笑的女生可愛真誠甜美。最驚人的發現和感觸，還在於在旅遊車的講解時，她一反女導遊那種嬌嗲、歷史故事的避重就輕，竟然可以滔滔不絕、倒背如流將楚國歷史或三國演義講足一個多小時，年代還精確無誤。山俊簡直在一側聽得傻眼了，心中嘆道，不是美女而已，竟然還是個大才女！山俊也許不知道，水櫻對他也很驚艷。有次看到他一手把遊客皮箱拉完上車；有次她要交接事情，她上酒店運動房找他，看到他赤裸上半身的背影，他兩手正抓著啞鈴上下訓練，虎背熊腰渾身是汗，背部三角肌一塊塊凸顯，看得她一顆芳心砰砰亂跳，猶如鹿撞；山俊猛然回頭，羞得水櫻滿臉通紅……
六點，遊輪停泊在距連盛市岸上七八百米遠的海面上。山俊到四樓餐廳簡單地吃了一碗麵，看到好幾個團友在吃早餐，一一打招呼後，再次強調了集合的時間。
叮噹一聲，山俊手機終於出現水櫻發來的一行字~我們的車號WW1314.
好的，團友七點半出發，上岸連上車時間八點左右，最遲八點十五分就可以開車了。他下意識地往船窗望去，遠遠看到岸上長途旅遊車已經密集，多達十幾輛，一顆渴望見到她的心，又突突突猛烈跳起來。以致一旁有位團友問他什麼，他才久久回過神來。
岸上的水櫻也不住地看手機和時間，發出車號的訊息後，才發覺幾日來強裝平常心、好似不去想他，一切都是假。還是丈夫最暖心，知道山俊要帶客來，調侃她~這三天就給你思想放假，允許妳購買一部時間穿梭機，回到少女時代吧，哈哈……
八點，山俊走在前頭帶團，遠遠就看到水櫻的橙色旗幟在揮動。想到當年擁抱親吻過的花兒，近乎二十年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心在悸動；也許她有意開他玩笑，將一張臉若隱若現地閃爍在那旗後面。她也遠遠看到了他黃色的旗，他帥氣如昔，歲月只在他下巴添了一圈黑須，倍增幾分威武男子的性感，那雙可以穿透女性秘密的眼睛令她不敢正式，她的心，也悸動起來。
所有團友上車了，他和她面對面站著，兩人激動得笑個不停。
~什麼老太婆？妳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從面容到身材；只是添了幾分成熟美。老天有眼，把你冷藏，將妳凍齡，山俊說；好想將她再次擁入懷裏，以表示他對她的喜歡和欣賞；但畢竟今日不同往時了，有了幾分顧忌；兩人的手只是緊緊相握，緊緊、猛力地甩搖，感覺有電流穿過。
~你看上去不出三十。沒有肚腩。還是那樣玉樹臨風。獲頒金牌導遊的報導我都讀了，真了不起。水櫻的手被握得很疼，喊叫，我們也該上車了。
四十名團友眼睛一亮，當水櫻出現在車頭開始自我介紹。她戴淺褐得近白色的鴨舌帽，一幅遮陽鏡環在帽子上，緊身白色上衣，黑長褲白運動鞋。將一件黑色毛衣繫綁在腰間。她邊說，邊笑個不停。看得出心情特別好，二十年後，居然在連盛的山水間可以相遇當年的英俊少年。
山俊站在一旁忙碌，看得出大家似乎很喜歡水櫻，當她說完話，山俊再也忍不住激動。
~二十年後，在連盛的山水間，老天居然恩賜我與當年的花兒相逢。——他的第一句就吸引了大家。
~這位大美女水櫻，二十年前我追求過她，今天是我們二十年後的第一次相遇……
哇，哇，哇，那樣精彩的故事，只有在小說裏才有。團友們喜得大叫，八十只眼睛，都望著情不自禁的山俊和滿臉通紅的水櫻，她不住地笑，滿意地聽山俊對她的讚美，二十年前被山俊追求的感覺又湧上心頭。這時的山俊以最精煉的語言說完了他們初戀分手的原因——大家讀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
水櫻附和道，是的，他不願意離開他南方的木川市，我不願意離開中原的連盛市。然後也回敬山俊對她的讚美說：
~我都有變化了，他還是那樣玉樹臨風，青春無敵，我哪裏配得上他…….
晚餐後，山俊和水櫻站在酒店外的空地上，山俊建議到水櫻房間談天，水櫻猶豫，山俊明白孤男寡女的情景可能令她有所顧慮，便開玩笑道，我不帶酒，只是清談。聽到「清談」這兩字，水櫻咯咯大笑起來。
此時，她接到一個電話，說了幾句，對山俊說，是女兒來的電話。
山俊說，那我們早點休息。明天還有一天，我可以盡量幫妳。
水櫻感激地主動抓住他的手，暖暖的如二十年前的溫度。在九樓最末一個房間，山俊目送她的動人的含情默默的臉露在門縫間，慢慢關閉。
明天是與她相處的最後一天，不知何時會再見。他想。
水櫻關了門，靠在門後很久，遐思如縷，也想著，千山萬水總是情，山水必會再相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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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瑞簡介：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愛在瘟疫蔓延時》、《快樂的金子》、《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近一百五十種，獲頒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台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三十餘個獎項，連續於二〇二〇年、二〇二一年榮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十大新聞人物榮譽。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