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荷

   朵拉

馬來西亞作家

「看取荷花淨,方知不染心」。

孟浩然寫義公和尚「義公習禪寂,結宇依空林。戶外一峰秀,階前眾壑深。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看取荷花淨,方知不染心。」詩中有人有樹有山有水有夕陽有庭院,還有荷花。詩人寫出義公和尚的清淨梵行,同時寄託自己的隱逸情懷。從幽寂清靜的景色,寫到心靈追求的寂定,纖塵不染的荷花走進了我的心裏。

到「朵拉藝文空間」喝茶的朋友,好奇地指著我掛滿一牆的水墨荷花問:「我們這裏極少看見荷花,為什麼你畫這麼多?」

氣候炎熱的南洋,荷花很難讓人一見傾心,說來難以置信,未到中國之前,竟不曾見過「出水芙蓉,娉亭玉立」那樣美妙姿態的荷;而且荷花並非屬於隨處可見的花卉,通常要到霹靂州的太平,我時不時刻意去一趟太平湖,為的就是探訪荷花蹤跡。

距離檳城大約八十公里的太平,自己開車不算太遠,由於別處少見,週末有閒便帶著荷花綻放一湖的期盼開車過去,想像一個湖邊慢走閒看荷花的悠然下午。然而,聞名遐邇的太平湖八景之一「碧水紅蓮」,更多時候僅僅儲存於幻想裏。到太平無數次,大部分時間看見的荷,是一池殘花敗葉。

猶記《紅樓夢》第四十回,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天天逛,那裏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那麼多人喜歡的李義山,在海外的我們更加熟悉他的原名李商隱,偏偏林黛玉不愛,唯獨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可入她眼。於是,癡心寶玉便為黛玉留下殘荷,供她聽雨。

繁花凋零是生命走到了盡頭,面對「紅將褪盡,香漸殘枯」餘下的幽靜和沉寂,無法否認確實具有一種「把美撕碎了給人看」的悲劇之美。寧靜空靈的蕭瑟固然別有韻味,對於從未見過滿池鮮活旺盛荷花的人,爛漫和亮色的滋潤一直是縈繞心頭的誘惑。

生活在長年夏天的熱帶人對季節毫不敏感,過日子便順其自然、隨心所欲。不知節氣,不懂季節,沒刻意安排,胡亂選個日子去看荷花,荷花就不給你隨隨便便看她的靚麗俏艷,這根本就是理所當然。往往徘徊流連至黃昏時分,也不見有一朵荷花願意為我綻開,只好和失望及惆悵一起攜手回家。

太平為霹靂州第二大城鎮,原本以馬來名稱「拉律」,一八四○年之前只有四個華人的拉律,過後發現錫礦,開始發展。大批本來南下到檳榔嶼的中國南方華人,紛紛轉移陣地,遷徙到此。結果因爭奪錫礦地而分幫結黨,其中最大的兩個幫派即是「海山」和「義興」。「海山派」領導為鄭景貴,今天檳城島上著名的打卡景點僑生博物館就是他的故居,檳城還有兩條街道以他為名。兩黨爭奪熾烈,糾紛不斷,同時馬來土邦的王權也在不停鬥爭,干戈擾攘導致暴亂,人命傷亡慘重。這場戰爭記錄在歷史書裏稱「拉律之戰」。英國殖民者見有機可乘,一八七四年以平定戰亂為名,介入干預,鎮壓後與各個領袖在霹靂州邦咯島簽訂「邦咯條約」。本來英國勢力只在檳城、馬六甲和新加坡三地,過後開始派遣參政司進駐馬來土邦,擴大英國殖民在馬國版圖。平定戰亂後,見和平在望,也希望血腥不再,把「拉律」改名「太平」,取「永遠平安」之意。這是全馬第一個俯順華人民意以中文取名的城鎮。

我問太平的華人朋友,被華人喻為和平之花的荷花,是不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在太平湖裏植下的呢?

朋友回答「沒有人從事這方面的研究。」

如果不是,為什麼那麼多地方,只有太平湖有荷花呢?

太平的朋友說「我們叫它蓮花呀。」

蓮花又名荷花,中學時代讀周敦頤的〈愛蓮說〉,為蓮花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香遠益清,亭亭淨植,不蔓不支」的清淨不染形象傾倒。學習佛教時方知「世界起源於蓮花:天下皆水,蓮生出水面,神居於陰間,經蓮莖出至水上,並以蓮花為座。」傳說佛祖悉達多出生落地即行七步,步步生蓮,所以蓮花成為佛祖誕生之象徵。佛教裏荷花是真善美的化身,也是神聖潔淨的聖花。

中華傳統文化經常把「荷」跟「和」兩字相連,荷花為「和諧的花」。和諧萬事興,和諧即康寧,畫裏有荷意蘊「幸福、和平、和諧、合作、合力、團結、聯合」等,枝繁葉茂的荷花又有「根基牢固」、「世代綿延」,「家道昌盛」之意。看見荷花圖題上「和為貴」、「和氣生財」,皆是承載著畫家對未來日子的期盼和祝福。

但我卻不是為「和氣生財」,或「世代綿延」來畫荷花。

一開始畫荷,便瘋狂地愛上荷,以及愛上畫荷。以水墨畫荷,因線條和墨韻的結合帶來的視覺張力的迷人效果,謝赫六法裏說的「氣韻生動」,來自一種叫意境深遠的境界,就在這時候出來了。宣紙上以線條的長短、粗細、繁簡、疏密加上墨分出來的焦濃重淡清五色,相互交融出黑白、乾濕、深淺的變化,荷花成為最好表現水墨的題材,水墨也是荷花最好表現的媒介體。

不過,單是埋頭努力拉線條,用心運筆讓水墨淋漓酣暢,顯露的僅僅是駕馭筆墨功夫的高深,如何去表達「在淤泥裏生出熠熠芳華,在喧鬧中保持從容淡靜,在紛擾中超脫煩躁混亂,體會刹那即永恆」的荷花文化內涵與精神啟示呢?

突然明白水墨畫背後中華文化的重要。

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裏的星象文化,早就在上古農耕文明時期,依據「斗轉星移」且巧妙地將天文、農事、物候和民俗結合,衍生與相關的歲時節令文化,「二十四節氣」科學地提示了天文星象與自然節律的變化規律。不明白這道理就算去再多次的太平,荷花也不理我。

從未在太平與盛放的荷花相遇,惆悵極至。首次赴北京,便以為唐詩裏的荷花馬上就要登場與我相見了。那天是在秋日的北海公園。聽說有白洋澱紅蓮、太空蓮、還有黃色、綠色甚至橙色的荷花,有人寫北海公園荷花景象的詩「魚戲蓮葉間,嬌荷映白塔」叫人怦然心動。沒想到,人到了北京,荷花始終如一給我殘荷畫面卻沒雨聲可聽。

因我堅持,帶我去看荷花的畫家朋友,這時告訴我說:「你來遲了,荷花季節是在三伏天。」「小暑不算熱,大暑三伏天」,二十四節令中夏季的最後一個節氣是大暑。氣溫最高,濕氣最重,卻也是荷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我在畫冊、照片、電腦裏看見那些令人賞心悅目的青翠欲滴荷葉、亭亭玉立荷花,就是這個時節的風景。

季節更迭決定荷花的綻放或枯萎;所以隨心隨意隨興,儘管四處搜索,無法能有所遇。翻開寫生簿子,衰颯而蒼涼畫面裏,都是凋零的葉和枯槁的莖,就是不見「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不見「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一而再地擦身而過,一直無緣和荷花相遇。

埋頭閱讀荷畫荷詩,佛理在其中使我轉念,既然一再惆悵也只是徒然,那就我反過來掌控局面,讓荷花在宣紙上綻放。

不停畫荷,也是一種修行。

做人至簡至高境界,做到像荷花一樣清淨不染。

當然很難,就是因為難,所以才要去追求。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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