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婭
簡單溫暖的故事,請坐下來靜靜地聽吧。那一年,卡夫卡重疾纏身,虛弱得連《城堡》都未能做最後的修改。以往,他通過寫作維繫生命,現在,他每天在斯泰格里茨公園散步,置身於人群之中,彷彿沒那麼孤獨了,也許是從別人的歡笑中汲取生存能量吧。卡夫卡與愛人朵拉共同生活在公寓裏,但他依然覺得自己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自我身份得不到確認,塵世的愛情包裹著的不是他的靈魂,只是他的生活。我們不知道,他的心發出過多少呼喊?
生命會把褶皺舒展開的,那是因為,不管我們多麼頑固僵硬,還是願意去了解自己的心。留心身邊的人吧,他們可能是你的奇遇——就像卡夫卡遇見了哭泣的小女孩。她哭得那麼傷心,因為丟失了心愛的洋娃娃。只有卡夫卡關心她的哭泣,這個敏感的人,從不會忽視旁人的痛苦。他開了一個頭,對小女孩說:「洋娃娃要是過幾天還沒回來,她就會給你寫信的。」,因為「我是一個洋娃娃的郵差,負責為娃娃們和主人通信、念信。」
只有一個渴望著別人關心他的痛苦的人,才能如此重視一個小女孩的悲傷。一個小孩子的哭泣,來自於面對龐大生活的陌生體驗——如同格里高爾產生的恐懼與無助。小女孩收到了第一封信,洋娃娃詳細地向她描述了旅途中的地理風景,告訴她:離開只是為了新的生活。郵差卡夫卡繼續念到:「因為有你的愛,我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去做我自己。」
每兩天,小女孩都會收到一封信,洋娃娃幾乎走遍了全世界。小女孩不知道,這是卡夫卡徹夜未眠以意志力來創作的,黑夜像碩大的電影銀幕,又像是世界地圖,映出他從一封封信中得到的愛的回饋。他那麼真誠,以至於自己被深深吸引了,他從來沒有寫下過這樣親切的話,他也從來沒有那麼被另一個人需要著。這個小女孩,完全地信任他,專注地聆聽並回應他,讓卡夫卡覺得,也許不必那麼輕視自己的作品,它們可以安慰某些人,那些在未知的時空中產生共鳴的人。
當洋娃娃結束了旅程,遇上心愛的人,郵差的工作也就結束了。小女孩擁抱了卡夫卡,對他說永遠不會忘記他。卡夫卡知道,他只是用自己擅長的寫作,把她從痛苦中解救了出來。這一路,好像自己也從這些書信中體恤了自己的童年。卡夫卡一生都在父親殘暴的陰影之中,渴求著被關愛。他向生活發問:為什麼總是與父親面對面?為什麼沒有遇到一位郵差來解救自己?
這樣說來,這位小女孩是如此幸運。不在於遇到的是卡夫卡,而是有人真正關注了她的痛苦,並且坦誠地幫助她去理解「失去心愛之物」的意義。卡夫卡遇上小女孩也是幸運,在多少寫給命運的小說中,他不敢寫下這些話,它們是如此溫柔、幼稚、純真,正是他一生都在渴求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儘管他之前從未得到。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顆隔絕的心。
願有一位郵差,在你痛苦的時候,為你念信。
他們說,《卡夫卡和旅行娃娃》是因為有「卡夫卡」的名字才能獲得西班牙安徒生文學獎。我不這麼認為,這是一個溫暖的故事,從童年走過的人知道,唯有溫暖的愛意,能化解痛苦和迷茫。
和我一起,穿過人生的暴風雨
「故事也有它自己的生命,自然而然地延展……」格倫·貝克的《聖誕毛衣》,帶領我們與男孩艾迪一起經歷悔恨與悲痛,感受愛與寬容漸漸喚醒他的心靈,直到人生之路重新開啟。
故事主人公艾迪曾經有一個幸福完整的家,但在爸爸去世之後,耶誕節的快樂氛圍也隨之而去了,今年的聖誕他非常期待能得到一輛自行車。然而媽媽送給他的只是毛衣,巨大的失落感使他傷心憤怒,他賭氣任性地不肯在外公家過夜,要求疲倦的媽媽驅車回家,就這樣,媽媽在車禍中死亡。
失去爸爸、家境貧窮已是艾迪心靈的重負,他曾對媽媽說「我想要真正的生活,像別的孩子那樣……」;媽媽的死亡更是徹底打破了他的希望,「過去經歷的種種折磨,以及即將到來的更多苦難,幾乎要把我壓垮」。這場生活的暴風雪,對於十二歲男孩來說,就是重大的創傷事件。艾迪開始自怨自艾,並且充滿憤怒地指責全世界:為什麼我要受到這樣的懲罰?他搬到外公家與夥伴們斷了聯繫、他拒絕接受外公外婆的關心。而當他被泰勒一家的幸福吸引時,又滿腦子想的是成為他們家的一員,把過去從生活中抹去。這些行為都展現了艾迪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日常生活受到強烈的自我防衛機制阻礙,他被圍困在暴風雪之中了。
陷入心理危機其實是很難獨自走出來的,對於青春期的男孩更是格外艱辛。自我否定、自我敵對讓艾迪越陷越深,他試圖通過逃避來隱藏痛苦,但是並無庇護所。作者為了讓艾迪好起來,也為了讓讀者懷有希望,精心設計了智慧老人拉塞爾的出現。
這位陌生和善的老人安慰艾迪說,「孩子,一切都還好」,讓男孩在他媽媽死後第一次哭了出來,悲傷從心深處得到釋放;第二次見面,老人正在用蘋果餵一頭被拋棄的馬,這匹馬因為曾受到傷害而無法相信別人,他對艾迪說,「成為什麼並不重要,而是要明白自己希望自己是誰。知道將要做什麼」。這一次,艾迪回到家和外公坐在一起看電視,感受到久違的親情溫暖。但是在艾迪心中,他始終無法再信任外公外婆了,他認為破碎的家庭不可能成為避風港。現在,唯有拉塞爾能理解他,他總是那麼輕聲細語,對艾迪說,你是否曾真心實意地認為「我是個有價值」的人?你可以做一名受害者,也可以選擇做一名倖存者。」
艾迪覺得,能帶給他希望的只能是遠離痛苦的外界。他騎著外公送給他的自行車,孤獨地在玉米地裏吼叫,他討厭現在與自己作對的模樣,他聽見自己心裏的聲音在問:
為什麼不願意和外公好好談談?
為什麼要傷別人的心?
為什麼不能振作?
他一路狂奔,又聽見輕柔的聲音說「面對那場風暴吧!」
拉塞爾在風暴來臨前又出現了,他問,你知道你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嗎?是你創造了這個世界。旅途中最難的部分,是相信自己配走完這一段旅程。在拉塞爾的鼓勵下,艾迪向前邁進,穿越風暴,絢麗的色彩和溫暖的感覺竟然再次擁抱了他。原來,一直以來眼前的風景都被自責與悔恨蒙蔽著。
作者在小說中安排時空交織的線索,現實與夢境都在給艾迪創造救贖的機會。在小說最後,艾迪從暴風雨的夢中醒來,看到媽媽正坐在床邊叫他起床,而窗外飄起期待已久的鵝毛大雪,彷彿是爸爸帶來的問候,此時的心充滿了光明。
拉塞爾曾經告訴他,每個人都要面對自己的暴風雨。父母也曾穿過風暴,次數比你想像的還要多。而他們的幫手就是你,是他們對你無盡的愛,幫助他們跨越了這些風暴。是啊,家人是怎樣親力親為地教你如何生活,那是爸爸的麵包店,用勤勞和微笑溫暖了很多人的心;那是外公外婆的耐心包容;那是媽媽說的「很多時候,我們太過關注自認為想要的東西,以至於忘了我們已經有多幸福」。
一部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是能引起兒童讀者思考與共情的。現實中,兒童的生活並不都是朝氣蓬勃的,童年也並非都是純真美好的,挫折與傷痛在兒童心中投射下的陰影是成人的百倍千倍。從心理和生命哲學層面拓展兒童文學內涵,讓小讀者在閱讀中釋放生活焦慮感與心理壓力,從主人公的生活中汲取勇氣,逐漸體會「人的價值、生命的意義」,從而使作品具有一定的心理支持和療愈作用,這也是當下兒童文學的重要意義。
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人生的主人,每個人都配得到救贖,而自我救贖又是最為珍貴的。在《聖誕毛衣》裏,艾迪鮮活再現了一個孩子面對親人死亡陷入悔恨與憤怒的情境,讀者能很充分地感受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在很多時候,我們無法化解傷痛,只是徒然地站在寒冷與黑暗中,不敢再向前一步。然而,每一道傷痕,都是我們要勇敢面對的人生課題,也將成為生命中的養分。願我們都能遇見像拉塞爾那樣充滿智慧的人:一位心靈富有的人,一位給予他人安慰、啟發思考的人。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朵婭簡介:原名蔡錞青,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