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的傑出貢獻——悼念金庸先生

嚴家炎

北京大學中文系終身教授

我不記得金庸先生將郭靖、喬峰、康熙稱為他小說的「三名最重要的男主角」是在什麼時候。但我確信,自這個稱呼出現時起,金庸小說的性質已從武俠類向歷史類在轉化了。

金庸先生仙逝了,但他的思想和藝術創造卻永遠活在人們心中!攝於二○○四年金庸先生(左)與嚴家炎教授(右)四川旅遊時。(彥火提供)

大約是一九九四年,金庸先生在北京大學所做的一次講演中,講到過這樣一番話:   

過去的歷史家,都說蠻夷戎狄、五胡亂華,滿洲人侵凌我中華,大好河山淪亡於異族等等——這個觀念要改一改。我想寫幾篇文章,說少數民族也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北魏、元朝、清朝只是少數派執政,談不上中華亡於異族,只是「輪流坐莊」。滿洲人建立清朝執政,肯定比明朝好得多。這些觀念我在小說中發揮得很多……

後來金庸先生還寫過一篇學術性文章叫〈袁崇煥評傳〉。這個袁崇煥可真是光芒四射的人物,他以一介儒生去指揮軍隊,做出了驚人的業績,在明末的亂局中成為中流砥柱,結果卻被崇禎皇帝殺害。金庸這樣讚美袁崇煥:「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揮灑自如的作風……和他所生長的那不幸的時代構成了強烈的矛盾衝突。……他轟轟烈烈的戰鬥了,但每一場戰鬥,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我在閱讀袁崇煥所寫的奏章、所作的詩句以及與他有關的史料之時,時時覺得似乎是在讀古希臘劇作家攸里比第斯、索福克里斯等人的悲劇。袁崇煥真像是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氣,和敵人作戰的勇氣,道德上的勇氣。他沖天的幹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袁崇煥忠誠地實踐了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格言,可歌可泣,然而正因為這種性格,就和剛愎自用的崇禎皇帝之間構成了尖銳的衝突;即使沒有皇太極的反間計,崇禎也會殺死袁崇煥。可以說袁崇煥的悲劇就在於,以儒家所教導、培育的人生態度,去實踐儒家所尊崇、支持的絕對君權所産生的悲劇。儒家提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它不能回答:當袁崇煥這樣的忠臣碰上崇禎這樣在位十七年就更換了五十個宰相、殺了兩個首相、七個總督、十三個巡撫,極其專橫的皇帝時該怎麼辦?」

金庸小說從來不寫無原則的哥兒們義氣,他的筆總是與「正義」相聯繫,以「正義」為基礎,反映廣大群體、民族、最大多數人的利益。這是金庸小說區別於舊派武俠小說的一個十分重要的標誌,也正是金庸小說思想內涵所以高遠和豐富的一個原因。郭靖之所以能堅持抗元,死守襄陽城,一守幾十年,就出自這種愛護百姓的立場。

寫得比郭靖形象更渾厚、更豐滿、更有力度的,是喬峰的形象。他身上體現出的浩然正氣和凜然大義更為感人。喬峰處在一個宋遼嚴重對立、民族矛盾十分尖銳的時代,縱然身懷卓絕的武功並具有崇高的威望,但他作為契丹人後裔的問題一旦被提出,不但迫使他終於辭去丐幫幫主的職務,而且一步步使他身不由己地捲進了民族矛盾的旋渦。儘管他在辭去幫主時發誓「有生之年,決不傷漢人的一條性命」,並且勸阻了幫內的分裂,卻仍然難脫困局。他越是企圖弄清自己的生世之謎,越想掙脫民族矛盾的蛛網,便越是被這張巨大的蛛網捆縛得更緊。他越想洗清自己的冤情,所受的冤枉反而越來越深。起初,讀者擔心喬峰陷入了惡人布置的一個巨大的陰謀,不然,何至於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死人,他要找誰誰就被殺,而殺人的罪責全要喬峰來承擔?但隨著情節的展開,才知道這一切仇殺和報復有著久遠而且復雜的背景:那個殺了喬峰要找的許多人的神秘黑衣武士,就是喬峰的親生父親蕭遠山;而他所以要這樣殺人,是因為要報三十年前自己家人和衛士被漢族武林人物無辜慘殺的仇。小說作者從逆境中塑造喬峰形象,寫出他內心的巨大痛苦和性格中的種種過人之處。血淚經歷使喬峰超越狹隘的民族立場,堅定地為宋、遼兩方的平民百姓著想。回到遼國以後,他堅決抵制和反對遼國皇帝侵宋的戰爭,迫使遼國皇帝收回成命,自己則在雁門關前悲壯自盡。喬峰的自殺,是對那些為了一己私利而挑動民族相鬥、使百姓遭殃的不義戰爭的有力控訴。喬峰是郭靖之外另一個「俠之大者」的代表。

康熙是《鹿鼎記》中的核心人物和有血有肉的正面形象,是真正稱得上有作為、有遠見的明君。小說從他與「小桂子」相處時一個聰明頑強的少年起,寫他經過擊殺權臣鰲拜而逐漸成長、成熟,這一過程顯得頗為細緻親切。他體恤民情,治國有方,當台灣遭遇嚴重災情時,讀奏章的康熙竟至「淚光瑩然」,決定縮减宮中開支五十萬兩銀子去賑災。浙江巡撫誣告黃宗羲,想陷之於文字獄,康熙為之辯誣,反而稱讚了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史可法抗清而死,康熙為之設忠烈祠。他兼用儒法兩家之術,有效地控制其臣僚下屬,絕不受下屬的控制。小說中反清復明的故事背景,不但沒有構成一種相應的思想傾向,反而襯托出康熙的英明有為。康熙後來曾對韋小寶說過這樣一番話:「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哪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台灣已取,羅刹國又不敢來犯疆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歸復朱明,難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統治下,日子會過的比今日好些嗎?」《鹿鼎記》的出現,標誌著金庸已經完成了由武俠小說向歷史小說的轉移。

金庸在和池田大作的對談錄中曾這樣說:「您拿我和大仲馬相比(我)是不敢當的,他的精彩之處我遠遠不及。不過我們兩人的小說的風格很相近。」金庸一方面很謙虛,另一方面也承認自己與大仲馬的小說「風格很相近」。這裏所說的「風格很相近」,或許正可以理解為藝術上相互關聯的幾個共同點,即:神奇的想像力,豐富生動的情節,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這些正可以說是大仲馬和金庸小說最吸引讀者的地方。

金庸小說能夠讓人拿起來就放不下,甚至令人廢寢忘食,靠的是什麼呢?我認為,靠的也是藝術想像的大膽、豐富而又合理,情節組織的緊湊、曲折而又嚴密。有關這一方面,我曾在〈論金庸小說的情節藝術〉一文中,作過較詳細的探討,此處不贅。金庸小說的最大好處,是讓神奇的想像和盡可能完滿的情理結合起來。他的情節既是出人意料的,仔細一想,卻又在人意中。《天龍八部》裏,那個最沒有王霸之心的段譽卻做了皇帝,最沒有男女之欲的虛竹和尚卻做了快樂之極的西夏駙馬,最懷著民族之恨的蕭峰(喬峰)卻為平息遼宋干戈而「殺身成仁」,最想當皇帝的慕容復最後卻發了瘋,只能對著幾個孩子南面稱孤。這些情節與結局,我們事先曾料想得到嗎?可以說一點都沒有想到。然而仔細一想,它們都非常合乎情理。加上在敘事藝術方面,金庸將大仲馬式西方小說開門見山地切入情節以及倒敘、插敘、閃回、推理的手法,戲劇中「三一律」式的嚴整結構,電影中鏡頭推移、組接的方法,與中國傳統小說講究伏筆、懸念、轉折、一張一弛的節奏起伏等技巧融合在一起,中西合璧而又渾然一體,兼有多方面的妙處,這就使他的情節藝術具有極其大的魅力。

金庸先生仙逝了,但他的思想和藝術創造卻永遠活在人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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