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灣之上

吳光輝

曲且唱,風又揚,一甩長袖,悲情浩蕩。

在清末那個隆冬季節裏,深圳河上那座剛剛建成的羅湖橋靜靜地橫臥在一片淒涼之中。一陣海風攜帶著一段粵劇的「梆簧」曲調輕輕地飄來,粵語「戲棚官話」的唱腔便在這座小橋的四周纏綿起來。傾刻之間,這座橋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便流瀉出粵劇的淒美旋律來,淒美而又沉重。

我敢肯定,這淒美和沉重肯定就是歷史給這座橋留下的時代烙印。

據史料記載,羅湖橋在明永樂年間還是一座石板橋。鴉片戰爭後,香港被迫割讓給了英國。清光緒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在徵得英國人的同意後,在中國的這片國土上修建了一座鐵路橋,並以這座橋作為中英雙方的邊界。由此可見,這座新橋的誕生承載了一個民族的屈辱。

這座羅湖橋的設計者就是「中國鐵路之父」詹天佑。這位出生於廣州的「粵路總理」曾經說過:「中國地大物博,而於一路之工,必須借重外人,應引以為恥!」詹天佑極富愛國之心,率領全體築路人員知難而進,使羅湖橋及廣九鐵路在一九一一年底順利建成通車。

在羅湖橋竣工的這一天,詹天佑特地請來了當時馳譽省港澳的粵劇「大老倌」靚元亨等人前來慶演。

詹天佑出生在廣州市荔灣區恩甯路,這裏便是粵劇的發源地之一,離他家不遠處就是被海內外粵劇人士尊為「母會」的八和會館、粵劇武打行「德和堂」的組織鑾輿堂。因此,他從小就耳聞目濡地受到了粵劇的影響,成為不折不扣地粵劇票友。

這天晚上,詹天佑專門點了《楊家將》《碰碑》一台粵劇,上演了楊繼業和遼軍作戰,最後寡不敵眾,碰死在李陵碑前,大片國土被遼軍侵佔的歷史悲劇。

只見戲台之上,靚元亨飾演老令公楊繼業,身段矯健剛勁,動作乾淨利索,在表演與遼軍生死搏鬥時運用了南派武功絕活,飛出雙腿,對準遼將的胸口,揪摜鬥翻,騰空飛躍。接著,幾段口白,念得鏗鏘有力,字正腔圓,有板有眼。最後,他操著粵語用悽愴的聲音唱道:「嘆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到如今只落得兵敗荒郊。恨北國肖銀宗打來戰表,強奪我大宋錦繡龍朝……」唱完之後便一頭撞向了李陵碑。

詹天佑聽著這粵劇悲慘婉轉的唱段,看著自己建造的這座承載了民族屈辱的羅湖橋,再抬眼眺望那橋的另一端被割讓給英國的香港,一股民族的憂患一下子湧上了心頭。

「嘆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到如今只落得兵敗荒郊。恨北國肖銀宗打來戰表,強奪我大宋錦繡龍朝……」

這段粵劇「南音」徐徐傳來,鼻音淒涼,低吟憂傷,婉轉抑揚,將「廣東梆子」的淒美旋律,一下子鋪展在了羅湖橋的四周,也就使詹天佑聯想起了在香港被割讓之後,黃遵憲含淚寫下的「傳聞哀痛詔,猶灑淚縱橫」,霎那之間便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起來。

就這樣,詹天佑將粵劇的淒美和羅湖橋的憂傷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

我在想,一座羅湖橋啊,你斑剝了怎樣的歷史傷痕?一場粵劇啊,你又演繹了怎樣的家國情仇?

 

事實上,一座古橋,一個粵劇,遭遇了同樣的歷史風雪,又經歷過同樣的民族興亡。

一九三九年,粵劇名家關德興在香港組建粵劇救亡服務團,接連數日在皇后戲院等地演出粵劇愛國經典劇目,拉弓義演,籌款支持抗日。

只見他手持一把硬弓,身邊放著一隻募捐箱,面對觀眾拱手作揖大聲說道:「各位先生,各位小姐,日寇侵我中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關某救國心切,舉行義演。今有強弓一把,誰能拉得動它,關某就在這募捐箱投下二元港幣;如若大家拉不動它,就請各位依樣投幣。各位先生,各位小姐,請一試臂力!」他手裏的這把強弓可謂堅硬無比,沒有三百斤力量休想拉動弓弦。觀眾要求他表演一番拉弓本領,只見他移動虎步,舒展臂膀,用力一拉,強弓便被他拉滿,眾人無不拍手稱奇,又見他取出一把長鞭,揮舞得天旋地轉,突然用力一抽,便把數米之外的一個煙頭抽滅了。他的表演技巧令觀眾嘆為觀止,也就紛紛解囊捐款。募捐過後,他又為觀眾表演起了粵劇《戚繼光》。

一曲高昂,唱盡民族恨;一曲低吟,道出家國情。

這位關德興本是個粵劇武生,唱功亦佳,聲音粗獷質樸,在耍筋斗、滑索、踩躋、甩發、髯口等一干粵劇絕活之後,又一甩長鞭唱道:「邊關雨疏狂,山河慟成殤。國難當頭誰能當,英雄豪邁馳疆場……」他這一文一武的粵劇戲功,贏得台下掌聲喝彩聲此起彼伏。

這粵劇又稱「廣東梆黃」、「廣東梆子」、「廣東大戲」,結合了廣東民間曲調,吸取了弋陽腔、昆山腔、秦腔、徽班等地方戲曲的唱腔,流行於粵港澳地區,既有管弦樂的婉轉,又有打擊樂的高亢,從而形成了剛柔並濟的藝術風格。

最後,關德興以「廣東梆子」的高亢唱腔,將戚繼光報國殺敵的這場戲推向了高潮。

山河破,南音碎,夜夜唱悲。

就在關德興的這場義演之後不久,這座羅湖橋再次經歷外敵入侵的硝煙。據《羅湖鐵路歷史》記載:「英軍為阻止日軍進攻,曾於一九四一年拆毀羅湖鐵路橋及九廣鐵路,但日軍還是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開始進攻,十二月十一日,九龍失陷,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淪陷。」

從此,這拆毀羅湖橋發出的叮叮鐺鐺的聲響,給粵劇原本淒美的唱腔注入了高亢悲壯的旋律。

 

風一更,水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雖然新中國成立了,可羅湖橋仍然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隔斷了粵港兩地流通,也阻隔了兩地親人相見。

祖籍廣東的粵劇名家馬師曾聽到新中國成立的喜訊之後,決定回到祖國的懷抱。然而,一位阿伯對他說:「英國佬佔著香港,你要過了羅湖橋,才能算真正回家。」另一位阿伯又對他說:「過羅湖橋時你要小心呀,蔣介石經常派飛機去轟炸。」他便多次去羅湖橋察看,多次站在那道鐵絲網的下面,遠遠地望著大陸的一邊,遠遠地望著那邊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

這時的羅湖橋因為長年累月的日曬雨露,橋身已經變得十分破舊,橋的四周更是一片荒涼,橋下面的河水正散發著一陣陣臭氣,橋的中間有一道紅漆的警戒線,兩邊則用高高的鐵絲網攔著,兩側分別站著荷槍實彈的港英警察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

這道紅線上的鐵絲網,就是這樣隔開了兩個世界,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面對著此情此景,馬師曾情不自禁含淚唱起了粵劇《蘇武牧羊》:「夜半夢回,空見河山錦鏽,白雲故鄉,皆依舊。十九年離人煙,十九年思念親人望眼穿,十九年莫忘我祖先……」

此前,這位被香港報界稱讚為「新派粵劇泰斗導演兼主演藝術鉅子」的粵劇大師,剛剛收到港英當局的警告,不許他再有「赤化」行為,勒令他解散粵劇團。因此,他不得不舉行告別演出,而上演的劇目就是這出《蘇武牧羊》。他在戲中扮演了鬚髮皓首蘇武,左手持漢旌,右手握蓋頭,遙望著遠方的祖國,用他的「乞兒腔」唱出了:「望故鄉,思念親人入夢來,情切切淚漣漣,痛傷心懷……」

他的唱腔裏充滿了憂傷淒美的韻味,讓台下的所有聽眾一起聯想起了自己和祖國母親的分離,也就全都跟著他一起淚水漣漣了。

從此之後,他經常來到羅湖橋邊,深情地眺望著對岸的大陸。

夜夜歸思,日日腸斷,灑滿離人淚。

 

喜欲狂,今日好還鄉;須放喉,粵曲一串高唱。

香港回歸的當天晚上,八和會館舉辦了一場傳統粵劇劇目《七賢眷》的特別演出,以此慶祝香港的回歸。一大批粵劇「大老倌」悉數登台亮相,被譽為「香港粵劇界第一女文武生」的蓋鳴暉也參與了這場演出。

只見高懸「熱烈慶祝香港回歸祖國」大紅橫幅的舞台之上,蓋鳴暉在戲中反串扮演劉存義,身穿著「靠」,頭戴著「盔」,腳穿著厚底靴,手持一杆紅纓長槍,扮相俊逸,颱風瀟灑。打鬥之時,一名強盜飛撲過來,眼看著就要將她掀翻在地,在刹那之間,她一個後空翻躲過了突襲,爾後就是一個穩穩的筋斗砸人,將那強盜擊倒在地,全場頓時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

在慶祝香港回歸的當天,上演這台《七賢眷》自然是經過八和會館精心挑選的。這場《七賢眷》又名《全家福》,是粵劇「江湖十八本」之一,講述了一個傳統道德「仁義禮智信」的中國傳統故事,展現了一個大家族裏的愛怨情緣,最後親情戰勝隔閡,以大團圓宣告結局。以這場戲來慶祝香港回歸祖國,可以營造大團圓的熱烈氣氛,表達出香港粵劇界揚眉吐氣的心情。

演出時,蓋鳴暉回想起過去粵劇演員被港英當局欺壓,看到今天香港終於回到祖國懷抱,也就不禁激情澎湃,熱淚盈眶了。

自從英國割佔香港之後,實行了長達五十年的宵禁,這就直接影響了香港粵劇的生存。據《香港粵劇藝術的成長》一文記載:「香港開埠五十年才有條件經常上演粵劇,慢慢由街上臨時系棚改在新建的劇院演出。」接著,粵劇藝人又屢屢遭受港英當局的人身迫害,粵劇名家李少帆、朱次伯、靚元坤、伍秋、佛動心、黃種美、鄭君可等大師先後被暗殺。新中國成立之後,政治受害更甚,馬師曾、紅線女等粵劇名家先後受到港英政府政治部的傳訊警告,許多進步粵劇團體不得不宣告解散。對於香港粵劇名伶的這本血淚史,蓋鳴暉自然是感同身受,也就更加迫切地盼望香港回歸祖國。

因此,在香港回歸的這天凌晨,蓋鳴暉便早早地冒雨去羅湖橋頭,在羅湖橋頭沿街兩側的歡迎隊伍裏,盡情地揮動著自己手中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等待著解放軍跨過羅湖橋。當看到大雨中解放軍官兵挺拔的身姿,邁著整齊的步伐,威武雄壯地跨過羅湖橋上的那道紅線時,她便和在場的所有香港市民一齊含著熱淚歡呼起來了。

此時,她在戲台上是含著激動的熱淚為觀眾表演的,以她女武生功架,一招一式地演繹出了粵劇武打的藝術精髓,讓台下的所有觀眾深切地感受到了慶祝香港回歸的激奮。

最後,所有的粵劇「大老倌」們齊聲用粵語高唱起來,表達出香港洗刷百年恥辱,回到祖國懷抱的激動心情,從而將全劇推向了高潮:

「歷經劫難大團圓,歡慶之時祭祖先。老老少少把禮參,三拜九叩行大禮。祖先留下金玉良言,一代一代往下傳……」

須縱酒,心且狂,將百年粵曲唱響。

 

我在想,今天的羅湖橋啊,高亢了怎樣的民族風尚?

現在,人們所看到的羅湖橋是一座新建不久的步行橋。這座新橋沿用了老橋的外形設計,只是橋面比原來拓寬了一倍,也比原來更長了。人們從深圳羅湖口岸出關,走在寬敞透亮的雙層人行橋內,還可以清楚地看到西側不遠處深圳河上,還有一座淺灰色的鋼架鐵路橋,橋上架設著各種電線,橋面鋪著兩條鐵軌,不時有香港至廣州的直通達列車呼嘯而過。

如今,這座人行橋和那座鐵路橋都叫羅湖橋。

原來的舊羅湖橋則被閒置在十幾米遠、香港一側深圳河畔的一片樹林之中,顯得色彩暗褐,寂寥斑剝。遠遠望去,那座暗褐色的老橋被一道鐵絲網攔著,鐵絲網的這邊就是羅湖新橋,新橋上車流湧動,人聲鼎沸。

我推想,這座羅湖舊橋肯定還殘存著詹天佑當年攔杆拍遍仰天長嘆的餘音,肯定還殘存著靚元亨當年粵劇「南音」淒美蒼涼的遺韻。

這座羅湖舊橋啊,又斑剝了怎樣的歷史傷痕?

此時此刻,我面對著新舊羅湖橋,自然想起當初建造它的詹天佑,也就自然而然地將羅湖橋和粵劇放在一起聯想了。我覺得羅湖橋和粵劇,一個是具象的橋,一個是抽象的橋;一個是物化的橋,一個是文化的橋;一個是物質的橋,一個是精神的橋。正是因為有了這兩種橋,大灣區內地與港澳才能血脈相通,文脈相連。

大灣之上的橋,不僅有物化之橋,還有粵劇這樣的文化之橋。

這時,從橋頭傳來一陣粵劇演唱聲:「橫亙珠江連兩岸,一橋飛架伶仃洋……」這氣如洪鐘的粵韻唱腔是著名粵劇表演藝術家梁錦麟唱的《一橋飛架伶仃洋》,他一口氣唱出了全長五十五公里的港珠澳超大型跨海大橋的宏偉之勢。

曲且唱,風又揚,一甩長袖,激情浩蕩。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吳光輝簡介: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第三屆和第四屆理事、江蘇省作協第八屆理事、淮陰師院文學院兼職教授、江蘇省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作品連續十六年入選《中國散文排行榜》,散文《絕境狂奔》入選小學生道德課本,數十篇作品入選全國各地中高考練習試卷。曾獲二〇〇九年中國隨筆排行榜第九名、二〇一三中國當代文學最新排行榜散文類第二名;曾獲得第三屆、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中國作家》徵文一等獎,第五屆、第六屆老舍散文獎提名,第九屆、第十一屆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優秀作品獎,首屆江蘇紫金文學期刊優秀作品獎,《北京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大灣區文學徵文獎一等獎,第一屆、第二屆、第十一屆淮安市「五個一工程獎」,第五屆、第六屆吳承恩文藝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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