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烈聲
聖誕節前兩星期,我與任職公司高層鬧翻,一怒之下,劈炮不幹。正在思量如何度節之際,恰好居住在四弟家中的母親,寄信給我,她說:四弟邀請我到他家中度節。我正賦閒在家,我與四弟睽違十載,骨肉分離已久,正擬謀一良聚,便一諾無辭,答應前往。
我與四弟雖然同住加拿大,加拿大是世界上第二位領土最大的國家,僅次於俄羅斯,從我居住的安大略省到四弟所住的BC省小鎮TRIAL,相離約為四千英哩,乘搭飛機約需五小時。
誰料,電話打到旅行社,才知道高興得太早了,原來,在北美洲,一年一誕節是無大不大節日,要出外旅行的人極多,機位早已被旅客訂滿。針插不進,旅行社也愛莫能助。我只好另想辦法。
滿以為除了飛機,還有加拿大橫貫鐵路火車可乘,到火車站詢問,原來火車座位也大爆其棚,而且,橫貫鐵路不經TRAIL,要直達溫哥華,再轉內陸小型飛機,小飛機航班不定,天氣不佳,隨時停航。
我只好向長途公交車打主意,其實,我個人倒蠻歡喜坐長途巴士,因為:坐飛機身在雲端,下界幾千哩,一閃而過,大地河山,就此溜去。乘火車雖然可以溜覽沿途風景,但是,火車站多是設於市外,市內風光,無從一見。北美洲最具歷史的長途巴士名「灰狗巴士公司」的車,一問之下,原來,價格廉宜,買票便可上車,手續簡單,只是抵埗日期較長,我無職一身輕,早到遲到無所謂。
次日,我㩦帶行李,披上冬襖到多倫多市中心灰狗中心報到。晚上九時,巴士準時出發,寒風如吼,雪花紛飛,我回望小別生憐的多倫多,街上行人稀少,街燈如夢。
車子離開大多市沿公路向北進發,巴士司機是個精瘦老頭子,但精神奕奕,睜大老眼望著覆雪的路面。與我同車的乘客不多,只有二十多人,大多是老先生老太太,午夜,車子進入加拿大東西橫貫公路不遠小休,那是一間快餐店,司機下車休息。車子本來在車廂盡頭設有洗手間,但旅客紛紛下車,鬆鬆筋骨,順帶決大小二便,大家都冒雪下車。喝喝咖啡,吃吃圈餅,鬆鬆筋骨。
我在巴士的座位是在司機之側,一路看著他聚精滙神駕駛,佩服他的敬業精神,喝咖啡時坐到他對面:「老先生,雪夜駕車,辛苦了。」
他淡淡一笑:「還好,慣了,我開車三十年,這是責任。」
「年紀大了,該到退休時候吧?」我說。
他微笑:「早退休了,在家中坐不慣,年青司機不願上雪夜駕車,公司求我復出,我一口答應,雪夜開車算什麼?小兒科,我們上車。」他放下杯子,招呼大家上車。
喝過咖啡,司機精神煥發,可是,雪網深垂而下,四野景物,村莊山川,朦朦朧朧,只能看到一些影子。地方政府為了保橫貫公路暢通,派出許多剷雪車把積雪剷到路側,並且撒鹽溶冰,無奈剷雪的速度趕不上下雪的速度,人定勝天一語,至此只是一句虛話。
巴士在厚厚的積雪上行駛,好像人踩在棉花上行走,我們總是覺得車子飄飄浮浮,司機也處處小心, 把軑盤握得緊緊,雪下得太密,雪撥無法把車頭積掃清,阻礙視野,每走一段路,他只好停車把積雪清除,才可繼續前進。車上的乘客,每當他把車門打開,冷風灌進車廂,大家都把身上大褸緊緊連頭披上,誰都無法熟睡。
車子走走停停,中午才走到雷灣,這是安省一個頗具規模的城市,司機宣佈休息一小時,乘客下車吃午餐,車站是肯德基炸雞店,大家都沒有吃早餐,無不饑腸碌碌,買到炸雞,人人狼吞虎咽,雞塊薯條,甜品咖啡,一掃而空,把肚皮填滿,吃飽排盡,然後登車,繼續這趟寒冷的征程。
老司機下班,代之者是一個大胖黑大漢,粗眉大眼,腰闊十圍,聲如巨雷,新官上任三把火,大聲宣佈:「乘客在我駕駛的車上,要遵守我的規定:不許喧譁,不許粗言穢語,否則被逐下車,與人無尤。」新上車的一對白人男女聽了,把咀一撇,以示不屑。
大雪已霽,路面情況改善,黑大漢駕駛員輕就熟,我們都飯氣攻心,昏昏思睡,可是一陣陣的結他音樂聲從車後廂響起,原來新登車的一對白人男女,選擇坐在後廂,展開一張帶來的毛氊覆蓋著二人身體,有所動作。其時,天已入黑,車廂為了不影響乘客睡眠,只留著幾盞黯淡的小燈,二人在幹些什麼勾當,不予理會,我們一夜沒睡好,都想補睡一覺,任由他們小聲講,大聲笑。這些小動作,黑司機一心開車,沒有干涉,及至結他聲吵耳,他粗聲喝道:「立即停止玩音樂!我已有言在先。」那對男女充耳不聞,他玩他的,黑司機忍無可忍,把車停在路旁,走到後廂,雙手叉腰向那男白人喝道:「滾!你給我滾下這車子!」
那男白人也不甘示弱:「我花錢買票,你無權趕我下車。」
黑司機一手揪起他的冬褸:「你花錢買票,沒有花錢玩音樂,吵得我不能開車,吵得乘客不能入睡。」
「我給你們免費娛樂,連娛樂稅都免了。」
「少廢話!我們不欣賞這種音樂。你不肯下車,我一腳踢你下去!」
那白人伸手撥開執胸的手:「死黑鬼,你敢欺負我?」但那手穩如磐石,絲毫不動,黑司機翻手一摔,那男白人摔倒地上, 白女人一聲尖叫:「你殺了他!」
黑司機夷然一笑:「殺他?我才沒有興趣殺這類歪種男人。」他一手把地上的白人拉回座位,怒目圓睜說:「給我好好坐穩,不許再鬧事,外面冷,我不忍心讓你凍死。」
經過這番折騰,那一對白人情侶果然乖乖坐好,不再作聲,黑司機繼續開車,車子在漆黑的夜色中奔馳,經過一些村莊,燈火星星,村犬對著車子狂吠,微弱的星光下,我們可以看見北美五大湖中最大的蘇必利湖凍成一面龐大的鏡子,浩瀚無際,我們知道,湖的對面便是美國。黎明時份,車子越過安省省界,進入曼尼吐巴省,由此向西直至落磯山脈山麓,都屬加拿大出產小口麥的草原省份。草原三省一字兒排列在加國中部:曼尼吐巴省、沙士喀都溫省和阿伯達省。
進入草原省份後,由北極刮過來的西北風非常凜冽,其寒澈骨,每到小站,下車解決大小二便或買咖啡食物,上下車時,我們來自安省的人都感到身上的衣服難以抵禦,車子停在大都市都有一個鐘頭逗留,我們下車逛公司,都要多購一條頸巾或羽絨短內套。雖說聖誕節大減價,無非商人綽頭,被斬到一頸血者,還是我們出門遊子。
曼尼吐巴省和沙士喀吐溫省盛產小麥,阿伯達省除了盛產小麥,還盛產石油,是加國的油庫。車子在這裏上客,一個大腹便便的黑婦登車,看她腹漲如丘,相信距產期非遙。
車子也換了一個白人女司機,年約半百,她自我介紹名瑪莉,入職前是產科醫生。
車子一路向西進發,沿途中雪花飛舞,氣溫低至零下十多度,幸好雪下得不像首晚那麼濃密,公路其直如矢。至進入阿省西部,即已轉入山區,山高路滑,馬達怒吼,瑪莉是此路資深司機,仍需金睛火眼,全神貫注,入夜,乘客擁褸熟睡,我正溜覽落磯山脈的壯麗雄姿,忽然,瑪莉把車停在路旁,我正猜測車子出問題,瑪莉笑說:「野獸乏食,我帶點食物給牠們。」
原來,路旁有七,八頭黑熊在雪地徘徊,她從身旁旅行袋掏出幾隻凍雞和一袋肉骨頭,打開車門,擲向牠們,然後關門開車,我不禁說:「瑪莉,你真是個仁慈的司機。」她淡淡一笑:「我們吃飽穿暖,也該念及其他生靈,每年冬季,我都如此。」
車子在山區兜兜轉轉,山深人杳,忽然廂內黑孕婦呻吟起來,瑪莉停車察看,原來孕婦打算到溫哥華產嬰,忽而早產,深山百哩無醫院,大家張惶無措,瑪莉說:「不必慌,我曾是婦科醫生。」
她把男乘客驅往前廂,女乘客在後廂協助,她指揮若定,輕聲軟語,安慰和引導產婦,車外風雪連天,車中呻吟連聲,約一個鐘頭後,一聲雄亮的嬰兒啼聲從後廂響起,我們在前廂的乘客,不分何種宗教,都同聲低聲稱頌:「感謝上帝。」
瑪莉揩乾濕手,笑說:「小寶寶急不及待要看這個花花世界。」重回司機座位繼續開車。
拂曉時份,車子到達目的地TRIAL,四弟停車路旁迎接,我告別瑪莉:「瑪莉,多謝你,給我上了珍貴的一課。」
風雪凜冽,但我心舒暢。
二〇二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烈聲簡介:原名李瑞鵬,有筆名烈聲、冷月、馬不前,資深寫作人,擅長歷史、掌故與舊體詩詞的寫作。四十年代末曾任廣州《越華報》主筆、澳門《精華報》副刊編輯、《華僑報》專欄作者,後移居南美、加拿大,曾任多倫多《中加時報》總編輯,後棄文從商至晚年,返港澳於《澳門日報》之「新園地」版撰寫《冷月無聲》專欄。現在澳門《華僑報》專欄發表短篇小說、散文和古典格律詩詞。出版有:《冷月無聲》、《回首風塵》、《聽雁樓詩集》、《白銀》等書。現任香港詩詞學會顧問、東方之珠文化學會顧問、澳門筆會會員、澳門二龍喉詩友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會員。曾多次獲詩詞和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