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雲館記:守望海島的茶庭

潘城

煙雲館茶道庭院。(作者提供)

走在午後寧靜的大島上——海邊的鄉野,無車無人的環島公路起伏蜿蜒,宮崎駿動畫般的藍天白雲,陽光如鹽,均勻灑落到皮膚上。公路一側的欄杆外,是太平洋輕柔的波浪,海風拂面,閉目聽海,我恍惚覺得自己是行走於一部虛構的日本小說之中,偶爾的人聲來自瀰漫在空氣中的廣播,提醒大家注意:最近有熊出沒。也許是日語與我的隔膜,以及女播音員甜美的嗓音,這種提醒絲毫也沒有引起任何緊張,反而增進了這鄉野的魅力。我隨手將眼前景色拍下發在朋友圈中,招來無數點讚,漫步在這個鮮有遊客的靜謐之地多麼令人嚮往!

真的是這樣嗎?

由於資訊的發達,中國人對日本「三.一一大地震」應該不會陌生,尤其是這場地震引發了福島第一核電站的核洩漏,更使許多中國人因輻射問題而造成了不小的恐慌。一個荒誕的插曲是,也許因為食鹽中的碘可以起到抑制輻射對人體造成的傷害,當時食鹽的身價一度高漲。時至今日國內依然有關心我的親友提醒我不要吃日本海鮮。鹽的記憶於我已經淡漠,至於隔海的受難者究竟如何,更非切膚之痛,直到我踏足日本東北的氣仙沼市。

日本稱這場地震為「東日本大震災」,它爆發於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十四時四十六分,那原本也應該是這樣一個寧靜的午後。震源準確的方位是在日本東北部宮城縣以東的太平洋海域,距魯迅求學的仙台市約一百三十公里,達到九級,是歷史上第五大地震,也是日本這個地震頻發國遭受過的最強地震。地震引發的巨大海嘯對日本東北部岩手縣、宮城縣、福島縣等地造成毀滅性破壞,並引發福島第一核電站的洩漏。日本氣象廳隨即發布了海嘯警報稱地震將引發約六米高海嘯,後修正為十米,海嘯最高達到二十三米。

我此行的帶有「災害民俗學」思考的田野調查也就鋪上了一層日本人民與災難、亡靈共存,對家園重建的堅韌以及難言傷痛記憶的底色。

在隨調查組登上大島前,我在氣仙沼市住了一晚,事先查到這個小城中有一個古老的茶道庭院叫「煙雲館」,位於宮城縣氣仙沼市(舊本吉郡松岩村),同時也是鮎貝氏舊居,平成二十九年(二〇一七年)被指定為國家名勝。留給我的時間只有一個上午,於是起早獨自出發,坐巴士去尋覓這個傷痕纍纍的東北小城與茶文化存在緊密聯繫的唯一可能。

當天恰是煙雨濛蒙,正應了「煙雲館」的名字。沒有幾個人的巴士在山海之間行駛,本不大的海濱小城卻顯得空曠寂寥。在一片蠻荒的海邊下了車,方圓幾里幾乎獨我一人,整個區域都像是一個施工現場,被海嘯摧毀的基礎設施的恢復需要多年。循著指示牌往山上走,有不少住家,卻不見人,在普普通通的民居盡頭一拐,煙雲館出現了!沒想到在裏竟然保存著如此精湛的日本庭院藝術。

我空打招呼,無人應答,遂擅自進了庭院,只有雨聲和秋蟬。煙雲館庭院是由鮎貝氏在江戶初期、寬文年間邀請仙台藩茶道頭、石洲流二代的茶道大師清水動閒所造的茶庭。從庭中家臣奉納的石燈籠上刻字「元祿五壬申歷,十月十三日」,即一六九二年。動閒卒於元祿四年十一月,享年七十八歲,也就是說煙雲館茶庭是他最後的傑作。

庭院不大,假山巨岩環抱著的清明池泉,成回遊式移步換景,一樹一石一草一木,佈局不凡。借景是這個庭院最大的生命力所在,既借了山景,與背後山林渾然一體,又藉了海景可以遠眺大海。山海之間,一顆玲瓏。

走到庭院靠山的高處,有一小小的無名古塚。站在古塚的一對小石獅之間恰是觀海的最佳視角,海中之景正是我下午將要去的大島。大島臥海,若即若離,與這個茶庭形成審美上不可分割的整體。不禁感慨古人選址造園的智慧,正是眼前這座大島成了煙雲館的巨大屏障,抵擋了那次海嘯的滅頂之災。若非有它,這三百多歲的古老茶庭還會存在嗎?

「公正的『中午』在那裏用火焰織成大海,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多好的酬勞啊,經過了一番深思,終得以遠眺神明的寧靜。」(瓦雷利〈海濱墓園〉詩句)

站在煙雲館庭院眺望大島。(作者提供)

庭院邊的茶室房捨不似一般景點,屋內充滿了農家生活的痕跡,客廳供著先祖牌位,供物中大大方方的擺著一整隻大西瓜。牆壁上掛滿的字畫件件都是博物館級的精品。我正詫異,走出來一位老太太,穿著日常便裝,笑臉親和,寒暄後才知她就是這坐煙雲館的創建者鮎貝氏家族的嫡系後人鮎貝文子女士。文子女士完全沒想到會突然進來一個中國訪客,忙著給我上了煎茶、飲料與果凍,互通姓名後知道我也是茶人,於是又端上抹茶碗,開始為我點了茶。

我很感動,這是伊達公家臣鮎貝氏後人、煙雲館傳人為我點茶。雖然她點茶日常隨意,倒令人倍感親切,一掃之前日本茶道儀式中的隔閡感。我這才明白煙雲館不是一般的茶室,它既不是那種被修復、搬遷的「死」的古老茶室樣本,也並非由工作人員管理的可供簡化茶道表演的景點,更不是以職業茶道教學培訓為目的的茶道教室——這座煙雲館首先是家。從鮎貝氏建此茶庭開始,這裏同時也就成為了鮎貝氏隱居的家宅,三百多年不變。我就是在這個一流的茶庭與茶室,在理論與實際中涉獵日本茶道近十年之後,用著日常居家的器具,第一次尋找到了接受茶道的某種理由。

煙雲館內茶室壁龕中懸掛的墨跡一看就是一件地位很高的真跡,下面的插花清新脫俗。文子女士一說,我才恍然大悟,這原來就是三百多年前仙台初代藩主伊達政宗的親筆墨跡。前幾日剛在仙台博物館時看過伊達政宗和歌書法與花押,這位「獨眼龍」武士在茶道方面也頗有造詣,並且與當時的重要歌人以及他的家臣們常以和歌互答。

左圖:伊達政宗的墨跡。右圖:鮎貝文子女士點茶。(作者提供)

文子的祖上鮎貝太郎平盛房(一八三五─一八九四)作為仙台藩主的高級家臣,在明治維新的戊辰戰爭中,樹起「弦月旗」希望保境安民。在戰爭結束後幽閉兩年,晚年一直在煙雲館中度過。

文子指著房樑上的一篇漢文書法「煙雲館記」請我看。我匆匆掃視,只見諸葛亮的大名在期間,大致領略了文中所要表達的主旨。此文或許是解讀煙雲館人文精神的總綱,亦或是敗退歸隱在此的嘆息。文子鄭重地說,鮎貝氏幾百年來的精神偶像就是諸葛亮,他們輔佐君王,造福百姓,鞠躬盡瘁,隱居煙雲。她用日語筆談於我:「諸葛亮,日本人の目標。」

房樑上的一篇漢文書法「煙雲館記」。(作者提供)

恍然大悟,原來剛才庭院坡上那座眺望著滄海與大島的無名古塚就是為諸葛亮所立。這其中的「臥龍」與蟄居,「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無奈或許是整個日本舊貴族面對一切維新以至高歌猛進著脫亞入歐的某種普遍心境?

與茶道相對的武士道同樣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但我絕不偏信新渡戶稻造所寫的那部膾炙人口的《武士道》,更對美國軍方採用的所謂日本民族性格分析報告《菊與刀》感到荒謬,那些為了迎合西方口味的詮釋。起碼我在煙雲館中見到了諸葛亮的「塚」,那是一種極其強烈的儒家甚至是儒教精神在武士道與茶道中的一次閃現。這種精神除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與「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之外,也許還暗含了日本人對於「失敗」與「災難」的化解。

煙雲館庭院中的諸葛亮塚。(作者提供)

時間太少了,我只能在煙雲館停留一個半小時。文子女士說次日就有茶會,不少氣仙沼的茶人們都會來參加,也邀請我出席。可惜我有任務在身,留下遺憾吧!

上島前來煙雲館是正確的,它與大島在精神上遙相呼應,它們提醒了我在對日本歷史的認識之後、在對日本茶道的審美之前,是以某些的人文退守與巨大的自然災難為底色,從而考量人究竟該如何在天地間自處。

地震的陰影世代縈繞著日本人,根據日本警察廳的最新數據,東日本大地震中死亡、下落不明者的人數達到一萬八千四百三十人,加上「災害關聯死亡人數」共計約二萬二千人。其中受難最慘烈者就是煙雲館所在的宮城縣,此後又餘震不斷。日本官方一直非常精確地計算著死亡人數,這一過程非常緩慢,也非常痛苦,就像是在進行一場關於死亡的田野調查。人們內心對死亡與毀滅的「調查」,以及記憶碎片的整理一直沒有停止。關於這些我不敢、也無暇詢問文子女士。

正是帶著這種心情,我進入了大島。

二〇一九年十月二日神奈川大學圖書館

二〇二三年五月三十日修訂

潘城簡介:現居橫濱,日本神奈川大學歷史民俗學博士。出版《雋永之美》《茶席藝術》《一千零一葉》等專著、紀實文學、文化隨筆多部。文學創作散見於《延河》《香港文學》《文學報》等,著有長篇小說《藥局》(作家出版社)。曾執行導演話劇《六羨歌》,參與策劃的美國紀錄片《茶,東方神藥》獲六項艾美獎。在《中文導報》開設美食小品文專欄《小快朵頤》。為「真水無香」公益特約撰寫警察故事系列。

上一篇

繁華滿眼總是情 ——帕克利市場偶記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提示:点击验证后方可评论!

插入图片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