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祥蘭
中秋節的早晨，臨上學前，我再一次將目光投向廚房，投向碗櫃旁邊那個圓圓的黑瓦罐。
我看了一會兒，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躡手躡腳溜進廚房。
我直奔瓦罐而去。
我打開蓋子的時候，發現那五塊月餅還在裏面，完好無損。金燦燦、油亮亮，散發出梔子花一樣的清香。
這個清晨，梔子花淡雅的清香蔓延在廚房裏，一陣一陣，讓我不能自持。
已經多少次了，我記不清了。自從兩天前，母親從供銷社買回這五塊月餅，我便不可抑制地一次次想像著，那金燦燦的月餅在口腔裏慢慢化開，梔子花的香氣彌漫在舌尖、唇齒之間，那種感覺，讓我發狂。
母親再三叮囑，這五塊月餅誰都不能動，留著中秋節晚上吃，每人一塊。
我克制著自己。我只是拿起一塊月餅，放在鼻下，用力嗅了嗅，讓香氣進入我的鼻腔，再緩緩進入食管。我咽了一下口水，然後，我放下月餅，蓋上瓦蓋，走出廚房。
我走到院子的時候，看見海棠樹枝上掛了一層薄薄的霜，在晨曦中閃著冷冷的光。看見母親站在豬欄旁餵豬，她的身影沐浴在晨曦中，有光點在閃爍。
我對母親說了聲，我上學了。
母親沒有回應。
我背著母親親手做的帆布書包，穿過落滿海棠樹葉的庭院，走到街上。
我沿著小巷朝學校跑去。
整個上午，我坐在教室裏，眼睛盯著黑板，心裏卻想著那五塊月餅。我看見老師的嘴一張一合，卻不知在講些什麼。
窗外，高高的白楊樹枝上殘留著幾片枯萎的葉子，一隻秋天的麻雀站在枝杈上，啾啾嘶鳴。
我望著白楊樹，望著嘶鳴的麻雀，發了一會兒呆。
終於下課了。
我背起書包，沿著塵土飛揚的小巷跑回家。
那天的午飯，我吃得很少。弟弟說下午上學一起走，我也拒絕了。
我心裏惦念的是瓦罐裏的那五塊月餅。我只是想看一眼，僅此而已。
可母親一直在廚房裏，忙這忙那，就是不出來。
終於等到母親離開了廚房。
我迫不及待地奔進廚房，打開瓦蓋，五塊月餅還在裏面。依然完好無損，依然金燦燦、油亮亮，依然散發出誘人的梔子花的清香。
我將臉靠近瓦罐，深深吸了一口氣，那股清香便彌漫在鼻腔裏，久久停留在那裏。
我蓋上瓦蓋，準備離開廚房。當我走到廚房門口時，停下了腳步，遲疑了一下。然後，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我竟然轉過身，以極快的速度奔向瓦罐，打開瓦蓋，拿起一塊月餅，迅速放進上衣口袋裏。
我捂著口袋跑出廚房。
當我跑過院子時，看見七歲的妹妹獨自一人在海棠樹下跳皮筋。
我跑著，跑著，穿過院子，穿過小巷，跑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直到看不見家了，我才停下來。
我將手伸進口袋，掰下一小塊月餅放進嘴裏。立刻，玫瑰絲的馨香在舌尖、口腔彌漫開來，濃烈、甜蜜。一種愉悅順著口腔流遍全身。
我又掰下一塊放進嘴裏。
接著，又掰下一塊。
我沒有辦法停下來。
我像著了魔一樣，貪婪地吞食著這塊月餅。最初，我只是想掰一小塊嘗嘗，餘下的留著晚上吃。可到了最後，整塊月餅都被我吃光了。
直到最後一小塊月餅在我口腔裏化盡，直到我舔著還留有梔子花香氣的手指，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我闖了禍。
一絲恐懼朝我襲來。
晚上回家，我該如何向父母交待？
下午的課，我上的依然是心不在焉。我腦子裏想的不是那五塊月餅了，而是回家後如何面對這一切。
我偷吃了一塊月餅。
後果會怎麼樣呢？整個下午，我想的就是這一件事。
這個時候，我真希望放學的時間晚些，再晚些。或者，乾脆就不要放學了。這樣，該多好。
然而，放學的鈴聲如期而至。它並沒有因為我的恐懼而延遲一分鐘。
我背著書包，慢悠悠地往家裏走。
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邊走邊想。
平日裏，那段回家的路，我只需五六分鐘就到家了。而那天，我竟然走了十多分鐘。
當我拐進小巷，望見自家的屋頂升起炊煙時，一個主意在我心裏形成。我要主動坦白，我能想到的懲罰，無非就是挨一頓罵。想到被父母罵，心裏還是有些害怕，長這麼大，我一直是家裏的乖乖女，挨罵的總是弟弟妹妹。
我推門進屋時，感覺屋裏的氣氛有些凝重。父親的臉陰沉著，母親也默不作聲。小妹悄悄告訴我，家裏丟了一塊月餅。
母親把我們三個孩子叫了過去，問我們誰拿了那塊月餅。弟弟說他剛放學回來，沒拿。妹妹也說沒拿。
輪到我的時候，我竟脫口而出：「我沒拿。」
話一出口，我吃了一驚。我不敢相信，我竟說了我沒拿。我明明是想好了的，要把真相說出來，我怎麼能說出我沒拿呢？
我心裏暗暗禱告，只要母親再問一遍，只要再問一遍，我就會說出來，是我拿的，那塊月餅是我拿的。我一定會這麼說。
然而，母親再也沒問。
母親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塊月餅是妹妹拿了。根據是，妹妹整個下午都在家裏，還有，妹妹平時也有偷吃東西的習慣。對妹妹的懲罰是，這個中秋節，妹妹沒有月餅吃。
妹妹眼裏含著淚水。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委屈的眼神，它深深刺痛了我十歲孩子的心。一種負罪感侵噬著我，這種感覺遠比說出真相，挨一頓罵更加讓我難受。
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
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站在那棵海棠樹下。
月光銀子一樣，碎了一地。
聽奶奶說，中秋節晚上拜月，女孩子會像嫦娥一樣美麗，面如皓月。
此時此刻，我想對著月亮，許下一個願望。
我許了什麼願望，我一點也不想說。但它一定不是像嫦娥一樣美麗。
只有月亮知道我的願望，只有月亮看清楚了我心底的渴望。
因為，我看見，它朝我眨了眨眼睛。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盛祥蘭簡介︰女，現居珠海，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先後發表於《人民文學》、《詩刊》、《十月》、《上海文學》、《作家》、《散文》等刊物，著有詩集《偶然》、《我們都是宇宙的一撇》，長篇小說《愛的風景》，散文集《童年春秋》等七部。作品入選《二Ο一九中國最佳詩歌》、《二ΟΟΟ年中國年度最佳小小說》、《最受當代青年喜愛的精美散文——仰念大師》等多種選本。詩集《偶然》榮獲「二Ο二Ο十大勞動者文學好書詩歌榜」、散文集《童年春秋》榮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五屆「九江龍」散文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被翻譯成世界語、日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