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家在西灣河

黃秀蓮

一個地方,我這凡軀曾經寄塵於斯者,總不免有依依眷眷之情,而西灣河,這位於港島東的老區,是至今猶頻頻回溯的舊地。

初訪西灣河,在一九九四年,留意到這地鐵站人流疏疏落落,丘陵起伏,綠意綿延,橫街寂寂,近山那邊頗多矮矮的舊舊的樓房,我浪漫地覺得這兒是鬧市邊緣的小鎮,尚未完全開發,卻有地鐵、巴士、小巴,電車之便,別有鬧中取靜的情韻。當時我有心置業,希望住近堂姊、姊夫,他們家距此不過一站,便興起卜居於斯的念頭。求田問舍是學問,當時知識匱乏,身邊又欠缺懂得指點迷津的長輩,加上地產代理只求賺錢,懶得帶我多看幾間,考慮不周,結果買了最不保值的單幢樓。有同學聽得我買了房子,本也喜歡,可是一提到地點,索性老實不客氣說:「嘿!西灣河根本就不是好區。」許久之後才明白買房子三要訣是「location, location,location。地點,地點,地點」。

西灣河內街樓房低矮。

這麼說,好像很不喜歡這房子似的,事實不然。回眸細認,已經有充份距離去分析俯仰其間的小屋,且不無好評。

房子朝南,對面公務員樓只有四層,十三樓便顯得高軒了,樓底高,窗戶大,無遮無擋,清風徐來,冷氣甚少啟動。好風不絕,習習吹拂,夏日酷熱,竟是清涼無汗。憑窗遠眺,視線盡處是山,矮墩墩的樓房把大片空間騰出,恰像山水畫面留白,舉目則天空遼闊,藍天高遠偏又近人。以市區而言,這一段極目而望的距離、這一幅山色畫圖實在動人。山以石為主,但並非禿禿濯濯寡然無趣,只見石隙岩罅冒出青草翠葉綠樹,化剛為柔,化枯為潤,欣欣可喜,又因隔了一箭之地不遠不近地觀賞,分明一堵石丘,但絲毫沒有面壁之感。更可喜是山石形態十足是山水畫的皴法,一卷直幅古畫傲然漠然就在眼前。山,總是映入眼簾,相看兩不厭。

山石如山水畫的皴法。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香港人普遍愛水多於愛山,是以地產術語有所謂「無敵海景」,不說「無敵山景」。房子朝北那邊,即從書房廚房望去,有一線海景,雖非無敵,但波光湛藍藍的讓人眼前一亮,心頭舒暢,可惜電影資料館及室內運動場興建後,竟阻擋了水光,破壞了斗室裏的山水相逢。城市發展,土地珍貴,見縫插針,景觀往往沒什麼保障的。

一梯兩伙,僅三十戶,私隱度充足,出入常常只得我一人,恍惚升降機只為我一人而設。房子幽棲內街,單程行車,雖有車流,尚不至於車馬喧鬧,宜讀書宜寫作。而地鐵站、巴士站、電車站、菜市場都在五分鐘腳程內。有親朋驅車到訪,居然有所發現,原來附近有咪表車位,又剛好有吉位,驚喜一番。咪表修長挺立,標示清晰,設施便利,收費廉宜,教我這不會開車的也察覺到停車位這配套不可忽略。

咪表豎立於內街。

房子雖小,可是「四正」,冰箱、微波爐、洗衣機,甚至洗碗機也放得下,當然為了善用空間,衣櫥書架得訂製了,高樓底增加了儲藏空間,於是四季衣裳、古今圖冊、家庭雜物各安其位。這是我第一個自置物業,那份興奮歷歷猶在心間,也印證了中國人勤儉儲蓄,追求一錐之地一室之瓦的永恆夢想。更何況,香港樓價之貴,舉世聞名,買樓的「痛苦指數」達到要十多年不穿不吃,故此窄窄小樓縱使座落在不顯貴的地段,縱使面積不至於是後來所謂的納米樓,縱使不是豪宅只是蝸廬,但房子到底是自己的。

農業文化跟游牧文化完全不同,安土重遷也是中國人的基因密碼,安於斯的心態滿室瀰漫,這小屋盛載了自在悠然的十年光景。然而,住得久了,單幢樓種種短處一一浮現,終於決定搬出西灣河。

伙數少是優點也是缺點,單幢樓管理費維修費都貴,業主立案法團只聘用一個日間管理員,午飯時段及晚上便陷於無政府狀態。有這麼一次,不是假期的午飯時段,理應上班的,可是女校長大方地讓同事在考試期間隔天下午休息。樓下傳呼機忽爾響起,奇怪了,是誰呢?不可能是客至或送貨,那麼何事?對方竟不作聲就「噠」一聲斷線,咦,不似誤觸,好不納罕。到了晚上才得悉有兩戶遭人爆竊,哎呀!原來賊人先試探哪戶無人才乘隙下手,我因半日假期而倖免於難。可是警鐘敲響了,保安漏洞令人不安。

另一困擾是樓上那戶發生家庭暴力,那男的總是在夜半毆打妻子,撞牆之聲一下一下,夾雜了哭泣。我按捺不住,登門,按鈴,赤裸上身長得黑瘦的男人開門,我說:「你若再打人,我就報警!」「好呀,你報吖!」說完立刻摜門,又再響起拳打腳踢肢體的聲音,陣陣哭聲復再響起。之後,暴力持續發生。朋友認為我應該立刻致電九九九,不應現身。接著,他們家十歲的男孩,竟多次把報紙點火,從廁所窗口扔下,火光在窗前一掠而下,再墜後巷,幸而未釀祝融之災。家庭暴力陰影傷及配偶,禍延下代,殃及鄰居了。

這房子曾是我的樂土,但遷居十二年了。新居是大型屋邨,只有日式超市,每隔數天就得步返舊地幫襯傳統街市。

今時西灣河熱鬧多了,附近新廈陸續落成,相熟的店舖猶在。當年山石奇崛,嶙峋瘦硬,卻在不知不覺間,草木滋長,攀爬丘陵,緣石而生,綠影交錯,蒼翠葳蕤,原來自然界蘊藏暗力,改變了城市風貌。

小徑斜斜。

山石堅剛,尚且如此,況乎人哩?西灣河有聖十字徑,小徑斜斜,石階緩緩,篷蓋遮蔭,引領信眾登上位於山腰的聖十字架堂。聖堂建構並不巍峨,內外都不能跟大教堂相比,然而風格平實,跟這平民化的小區互相配合。同事小阮子跟我情氣相投,她一家住在山上的居屋,我是看著她女兒出生的。她夫婿莫庚延先生退休後,每天拂曉就跑到聖堂,先把聖水盆洗抹乾淨,又把物資派送給區內獨居老人。沒想到他竟然猝逝,追思彌撒中,四位神父同時在祭壇獻上敬意,我從未見過一個普通教友的喪禮會出動四位神父共同主禮。這教友沒有任何職銜,並非知名人士,只因為他恆久而無私的奉獻,感動了許多人,於是神父再忙碌,也要聯袂而來送這教友最後一程。

聖堂風格簡樸。

彌撒裏,我頻頻落淚,既難過,又感動。聖十字徑上,十字架光華煥發,溫暖人間,西灣河已足以讓我眷眷懷念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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