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吹入百姓家

黃秀蓮

曾經有這麼一段令人懷緬的歲月:周一至五晚上黃金時段,香港人有些牽掛,若有所待,待到武俠劇集主題曲奏起,一家大小立刻圍住電視機,忘情追看,好像看武俠劇才是一天最重要的活動。此際路邊電器舖常有行人駐足,多部電視機同時播放,趕不及回家但又不肯錯過的,唯有在車喧市塵間翹首,到劇終才拖著倦步離去。也許海外華僑期待更為殷切,出租錄影帶的店舖門限為穿,武俠迷一口氣連續看多集,看到真有點精神恍惚,不知東方之既白。這社會現象起自一九七六年,浪潮一波一波捲起千堆雪,劇集則改編自金庸的武俠小說。

一九五四年澳門一場擂台比武,掀起熱潮,觸動了總編輯羅孚的靈感,馬上建議報社的作家查良鏞(筆名金庸)及陳文統(梁羽生)動筆寫武俠小說。「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查陳二人皆博古通今,又有創作天份,就在無心插柳但機緣巧合下,嘗試寫武俠小說,終於各有成就。一場機緣,起自社會上熾熱的議題,也反映民間對武術的熱愛,報章迎合潮流,結果一紙風行。鬻文為生的作家,下筆時不無現實的考慮,其路線不能脫離民眾趣味,其寫作態度則非常親民。金庸是海寧查氏二十二代孫,單是在康熙年間已有「一門十進士,叔侄五翰林」的盛名,相信金庸很重視家族聲望。另一方面,初寫小說之時他尚未創富,既要獲得讀者愛戴,激活報章銷量,又不失讀書人的體面,在各方面力求平衡又面面俱到。金庸的成功在於拿捏準確,既掌握讀者口味,但沒有媚俗,反而借情節來滲透國學知識,不著痕跡地給讀者上了文史哲課堂。親民而雅俗共賞,最終是贏了讀者,博得美譽,賺得財富。

除了《越女劍》外,其他十四本小說全是長篇,他運用了章回小說的結構,這正是繼承說書人在勾欄瓦肆講故事的手法,也繼承了四大名著的傳統。故事長篇而分章節來敘事,綱目清晰,讀者容易消化。在報紙逐日連載,跟說書人每天說一段相似,讀者要長期買報,銷量得到保證,廣告亦隨之增加。第一本小說《書劍恩仇錄》寫於一九五五年,最後一本《鹿鼎記》完成於一九七二年,一九六○年《神鵰俠侶》率先拍成電影,陸續上演的為數不少,香港話劇團及進念.二十面體也化小說為話劇,又是一番光景。不過,一齣電影或一套話劇只能取原著的局部,可是人物的塑造、情節的伏筆是依賴整體的脈絡,片斷的演繹往往過份濃縮,有所遺漏。論影響力,始終是電視劇最為深遠,原因在於章回小說的結構,最適合連續劇來表達。豐富的情節,眾多的人物,實在需要充裕的時間來刻畫,幾十集的電視劇與章回小說正好配合。「話說、再說、又說、卻說、話分兩頭」,一個停頓,恰巧可以穿插電視台賴以為生的廣告。「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今天時間到了,觀眾明天再看吧。且先播放下集預告,延續氣勢,廣告時間立刻緊接,模式完全是資本主義。

七十年代電視機逐漸普及,免費電視興起,電視劇應運而生,最先提出把金庸武俠小說改編為電視劇的是黃霑。據其自述,佳藝電視籌辦之時他已向何佐芝建言,事情卻不了了之。後來佳視為挽頹勢,決定讓監製蕭笙拍《射鵰英雄傳》,「立地頂天是大英雄,才是大英雄!」贏得百萬觀眾的收視率,開了風氣之先,掀起金庸武俠劇大好勢頭。佳視乘勝再拍《神鵰俠侶》,同樣很受歡迎。黃霑則轉而向無線進言,且居中聯絡金庸商討版權,他對推廣金庸小說貢獻不少。他是金庸的知音,把原著精華鑄煉成纏綿的歌詞。此後顧嘉輝作曲,黃霑填詞,天衣無縫的組合,是最繞樑的前奏,最奪人的先聲,為無線多部金庸劇集添了旋律,增強磁場效應。進入八十年代,無線一口氣拍了十一部金庸劇集,是小說與電視劇結合得最綢繆的日子,主題曲人人識唱。小說裏的人物、情節,如老頑童與一燈大師,喬峰、段譽跟虛竹,家傳戶曉。

寫小說是個人創作,電視劇是集體創作,需要多方面人才,恰巧七十至八十年代是無線盛世,台前幕後都猛將如雲,演員在劇情鋪排下,把小說人物演得活靈活現淋漓盡致,不作第二人想。梁朝偉演韋小寶、劉德華演康熙、梁家仁演喬峰、石堅演金毛獅王、黃淑儀演殷素素、趙雅芝演周芷若、陳玉蓮演小龍女、歐陽珮珊演中年黃蓉、黃杏秀演阿朱……當然佳視時代米雪演黃蓉早已眾口交譽了。戲行有句術語叫以人帶戲,許多感人至深的鏡頭仍刻印在觀眾腦海,只因情景給演活了。英雄與時勢,剛剛遇上,彼此推動,發揮了近乎爆炸性的力量,演員演某角色而名噪,歌星唱某主題曲而大紅。於作者而言,文字變為動態,畫面可見可聽,廣泛地免費傳遞,觀眾不用通宵苦讀就立刻接收,認識、欣賞金庸的人就更多了。

金庸小說由文字領域跨入電視天地,這是成功的突破,以前擁有忠心的讀者,後來再增加了龐大的觀眾。無線在不同年代翻拍,國內近年亦重拍了不少,各版本水平留待評論家分說好了。不過,編導一個弄不好就破壞了原著精神,傷害了讀者感情,的確某電視版本的《神鵰俠侶》曾令作者生氣。其實金庸小說已成為楷模,忠於原著拍攝最符合讀者期望,更何況劇本是一劇之本,依據原著再加上小心選角肯定錯不了。

最後我想用一個例子作結,一位友人自幼移民英國,能說廣東話,但不大懂得看中文書。奇怪是他對於金庸小說如數家珍,對書中提及的兵器尤其有研究,至於琴棋書畫、忠孝節義居然也說得頭頭是道。我暗暗納罕,按捺不住便問個明白,卻原來他把所有金庸電視劇版本都看得滾瓜爛熟。天涯遊子孺慕中國文化,懂得看原著固然樂在其中,不然,退一步只看電視劇,透過光影,把《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書劍恩仇錄》、《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飛狐外傳》、《鹿鼎記》瞭然在心,已經學會一些中國文化和道德價值觀了。電視劇既可慰解鄉愁,亦擔任使者速遞了文化。金庸有讀書人弘揚中國文化的懷抱,學問與趣味亦有意兼顧,故而在奇巧情節裏熔鑄大量文化知識和儒道釋思想,使讀者、觀眾均霑雨露。

文字與光影,媒介不同,文字早已凝定為經典,光影會新舊並存。電視劇發揮了大眾傳播的功能,讓金庸小說金風一樣吹入尋常百姓家,吹到海外千里。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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