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綠榕頌

李藏璧

我喜歡生活在繁華而綠化的城市,最好看的是一排排、包括開花和不開花的灌木和喬木,叢叢密密植立在道路、街衢、里巷和樓房的旁邊。樹,其實是城市最自然和美妙的裝潢,多與寡,疏與密,便呈現她的內涵,包容和深度。樹,亦是她的樣貌、頭髮和襯衣。都市人普遍的生活,都是工作繁忙,車水馬龍,喧鬧嘈吵,當然需要多些綠意點綴和調劑。在綠油油環境的當下,眼睛自然舒泰順意,心靈自然鬆馳和諧。你且看看近年發展迅速的城市,上海、南京、和大亞灣各區漸趨綠化環保,星加坡更是綠化最成功的好例子。        

我有幸居住在香港將軍澳,算是相當綠化的地區。在翠林、寳琳、尚德、將軍澳中心、坑口和調景嶺這裏,小徑、山谷和公園特別多。差不多二十年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愛上榕樹。雖然台灣相思、紫荊、油桐和千層皮也相當吸引眼球,但左看右看,最耐看的都是榕樹。獨木成林,每一株挺拔偉岸,是大丈夫、是美髯公。而有時又看像似智者或哲人,一副肅然森深的氣派,年幼氣根初嫩的鬚蔓似流蘇,從從容容,垂垂懸掛,長短交錯不一,飄飄搖搖,長條故惹行客?氣根越粗大,愈多,看來似乎壽命愈長!老樹軀幹多粗皮鏽褐,柯椏縱橫,又好像藴藏些玄惑神秘。春天時葉子較為青綠,夏天密茂煥發,秋冬卻蒼鬱深深,許多榕樹年紀雖大,但意態絕不龍鍾,矍鑠精神,真可稱雖老而彌堅。

印象最深刻是矗立尖沙咀區的彌敦道地段、沿柯士甸道到海防道一帶,兩邊的十幾棵榕樹,粗幹壯茁,氣根成柱,樹冠深邃龐濶,一看便知是百年老族,它們依然忘齡地劃指穹空,有些枝條甚至伸展靠近酒店和商廈的蓬簷,聽聞兩三株因此遭橫腰割斷,殊真可惜!賸下的猶如眾大將軍的氣概雲天般鎮守關隘,枝葉濃濃覆蓋馬路中心,構成獨特的林蔭,即現冠名的栢麗購物大道。道旁數枝英式古典路燈,加上幾座現代藝術雕塑,簡直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相信廁身購物逛街的遊客,除瀏覧高樓華美,逛逛名店名廈外,也會青睞綠榕驕傲英偉的姿勢,必然駐足抬頭觀賞。原來毗隣附近的九龍公園,上世紀前身應該是英兵舊營,那處也栽種不少榕樹,其中兩棵已經數百年,我曾慕名訪尋探見,它們確實垂垂老矣,樹身一半截掉坍塌,靠三條木架撐住,樹下有名牌註解,原來出生於十六世紀!想像假如剖開年輪的橫斷面,噢,四百層疊疊密碼斷柯,曾吸收幾多日月精華,雨露靈氣。褐黃色的曲線一圈又一圈的,哪一圈是英國的輝煌維多利亞年代?哪一圈是鴉片戰爭的硝煙?哪一圈是一八四二年香港殖民地剛剛開埠?哪一圈是日治香江、明珠蒙塵的慘痛的三年零八月?!黃昏時分,一抺暮陽夕照,斜斜欲墜的太爺啊!究竟經歷了幾多季節的風風雨雨,飽閲了幾多冷露世變,見證了幾多歷史改朝換代的滄桑,誰不感慨?!(但最近終於樹殞香逝,不見影蹤了。)

你或可信步穿越佐敦道到油麻地廟街的榕樹頭。那裏眾樹環繞,橫幹巨大,綠傘遮蔭,(香港便於二〇一四年在此舉行第一屆榕樹節)可能與該處香火鼎盛的天后古廟有關,因為中國嶺南和福建亞熱帶地區適合榕樹生長,(福建的福州又稱榕城)凡廟堂皆多種植榕樹,信可驅邪避煞,寓意富貴榮華,古人會在樹上掛滿紅線,祈求姻緣和吉利,每當夜幕低垂,尤其夏天暑熱,每晚這裏都是一個市集,一個紅塵,一個江湖。街道上旺盛的氣油燈和彩色電燈泡互相輝映,攤檔貨品琳琅滿目,有人像剪影,即席替君素描,命理看相,售賣工藝品和手錶T恤襯衣等等,又有專人塑製搓造傳統趣致的麵粉公仔。更熱鬧的湊上幾台流行曲樂隊和唱戲曲班子,歌聲貫耳,人影人氣如潮,川流不息,熙來攘往。算命人、賣藝人、小販、消閒的街坊,背包流浪客,南亞裔人,加上新填地街、上海街,流鶯出沒在隱蔽暗暗的紅燈區,混合近處玉器市場的叫賣聲,果欄的喧囂等等,營造出特別的情調及氣氛,勾勒出一幅普羅人民生活的人間動畫。而最出名的榕樹頭講古,也不知在某年某月某日,慢慢式微,然後驀然消逝。説到榕樹頭講古,便記得小學放學後屢在那處消磨,聽三國之曹操劉備、關公孔明、水滸的宋江吳用、林冲李逵、西廂的張生柳鶯鶯紅娘、西遊記之豬八戒孫悟空唐三藏,以及無數不盡很過癮和精彩的民間故事,養成我一生對古典文學的追求。現在,老來難免懷舊,希望時光倒流,重過五六十年代的大笪地童年歲月。那是一種無法抹去的塵封記憶,獨有中國傳統歷史文化的味道!噢,這樣的味道,一點一滴,早已融入中國人的骨髓。所以我們關心祖國和故鄉的一切,喜歡在自己的村土處問祖尋根,更有抹掉不去的落葉歸根的情懷!

如果想親睹榕樹的毅力、魄力和頑強,不妨乘地鐵或54M小巴站直達香港堅尼地城西的科士街,看看那塊樹牆,約三公尺,構成大自然與人工混合的一幅護土牆,一幅刻劃分明的版畫,整整的半條街的石牆布滿幾十棵榕樹的蛇頭筍突,懸根露爪,是大力鷹爪功嘛,它們心底的向氣性,對濕潤泥土的渴求欲望,求繁衍,求存基因的作祟,於是像章魚觸鬚作無限的探索,裂地透石穿罅,深入堅固無比的台階,尋找自我生存的空間,繼續生長,彼此又互相糾纏,盤根錯節。啊,植物的生命力量是何等量壯觀偉哉!樹牆上面的當然是榕樹老林迎風招搖,英姿凜凜。蒼蒼的榕林究竟何時何日栽種,可能無人稽考知曉,但早已是西區最觸目動人著名的景點。

如果進一步想欣賞及品味榕樹優雅清麗的倩影,九龍鑽石山的南蓮池園的角隅就有一個泰然小天地,面積約八百公尺,八九棵榕樹排排左右併立,聞説是從國內幾百里迢迢,整棵連根用躉船海運到池園,這個角隅,中間放置古色古香、刻有象棋盤的石枱石櫈,清風徐徐,正是肅然自有林下風,雀鳥在樹間躍跳,乍然唱叫兩聲,蟲鳴唧唧,頓時酷暑全消,好不怡人!其他香港有名氣的榕樹故事也不少:中英街的一百一十三歲,盡出鋒頭的老榕,剛生長在香港和深圳邊界中間。赤柱大街口的一株蓍英,幾經訴訟而可保育留下性命。當然算最幸運、獲得政府照顧的巨榕,它主幹直徑三米,敦厚結實,樹冠方圓八十米,一樹擎天遮日,賣地時與發展商討價還價,結果網開一面而逃離斧口。它就是金鐘太古廣場的老傢伙老古董,以當時賣地價格計算,身價高達七千萬。

中年時曾在大埔太和邨某校任教,粉筆生涯不免枯躁沉悶,每當學生靜修功課時,偶爾縱目窗外,不遠校園石圍中約十五公尺高的一株細葉榕亭亭玉立,春天開著白色帶淡黃的小花,花朶若隱若現,羞澀地掩藏在葉底和莖梢,暑假前結出果子,果實指頭般大小,由青漸漸轉黃變紅。有一年十月刮起九號颱風,樹的枝條連葉過半剝落破損毀掉,似碗口的柯幹亦折斷,撒滿一地,面顏憔悴,陳姓校工不禁頻頻搖頭嘆息,神傷黯然,原來它是他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他平日灑水施肥除蟲,甚至對它喃喃耳語傾訴,看來只有太上忘情,人與動物和植物相遇相知乃是一種緣份,相處日久,自然生情,很難斷捨離啊!

今年二月中旬,與朋友到將軍澳寶翠公園蹓躂休憩,園內四株榕樹千姿百態,整齊排列有序成一道青翠羅帳。緣意盈盈,濃密靜謐的華蓋下,我坐在長椅獨自沉思,帶點水寒的春風吹遍近山的斜坡,驅散草地的蒸熱,幾囀鳥語,難辨是黃鸝、百靈或畫眉,白雲悠在眼前飄過,回想七十華年的人生,時間荏苒,匆匆白駒過隙,頓覺凡塵一夢,唯有當下感覺真實,與榕的靈氣融融共處,蔽其蔭下,茫茫天地,物我兩忘,似乎這是一種境界,或算是某一類禪意⋯⋯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藏璧簡介:師範學院畢業後從事教育和出版工作數十年,包括傳理系講師、報社編輯、圖書公司經理及出版社總編輯。又曾任香港電台電視部教育節目〈打電話問功課〉一九八五、〈上網問功課〉二〇〇二之中文科主席及佛山電台〈英語一分鐘〉主持。詩和散文散見香港及內地刊物,已出版了詩集《水澹雲濃》二〇一七、《今晚   且乾杯》二〇一八、《鎖禁的美麗》二〇一九及《霜白鴉啼》二〇二〇。《燭影浮生》二〇二二,現為香港作家聯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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