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端
文學作品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絕非關鍵詞。他心裏只想着要寫一部好賣的書。以償還賭債。不愁衣食。洞悉市場的編輯乃給出一個提示：
寫有關黑手黨的題材，可以保證銷路。
一、
一九六九年三月十日，硬皮精裝本《教父》出版；同年九月二十一日，在連續二十六週打入「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之後，《教父》榮登榜首寶座。
荷李活計劃將暢銷小說搬上銀幕，製片人普遍抱有一種偏見，即認為原著者包袱太大，難以勝任改編的工作。但從沒有創作劇本經驗的馬里奧·普佐（Mario Puzo, 1920-1999），與派拉蒙電影公司的代表共進午餐時，當面把小說丟到地上表示：「我永不會再看此書了，可以做電影劇本。」
他得到的答覆是：「OK, 你上吧！」
也許片商權衡利害，隱約記起書中一句話：「讓朋友低估你的優點，讓敵人高估你的缺點。」數以千萬計的讀者買票捧場的潛在價值何以估量？電影公司遂於一九七〇年四月十四日宣佈普佐受僱撰寫《教父》電影劇本的初稿，同時積極物色導演。
二、
意裔導演哥普拉（Francis Ford Coppola，一九三八──）亦看過小說，頗嫌它低俗，不符合個人品味。可是迫於經濟壓力，他最終同意和作者共同改編原著，執導這一齣企圖以低成本投資製作的商業片。再三研讀，色情暴力的戲劇元素，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草蛇灰線的犯罪情節；字裏行間，逐漸浮現黑幫首領和三個兒子權力傳承的龐大敘事架構；窺見一個美國資本主義的隱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紐約市和拉斯維加斯之間遊蕩。
三、
哥普拉以此為依據，動手幫普佐的《教父》「拆骨」，大刀闊斧，刪除無關宏旨的愛情段落及限於預算勢將無法呈現的篇章。他用鎅刀挖空一叠八吋半乘十一吋的三孔活頁紙，把保留下來的小說書頁，拼貼在中通部位，務求翻閱時底面兩頁內容都可以看得見，上下左右四圍空白有餘，足夠隨他隨時潤飾和註釋。
四、
一頁復一頁。嘈雜的環境。捧着「哥普拉普佐」拼貼簿詠嘆着。操意大利語。
Cosa nostra（意謂我們的東西）？人來人往，耗時而繁瑣的過程，使他墮入冥想時刻，沉思中百感交襲，設想浮翩。原書四百四十六頁含九大篇章，擬濃縮為五幕的劇本，從文字想像轉念光影藝術，他要求自己往下推演五十個場次，每個場景循五方面探索、構想、描述：（1）故事梗概；（2）時間；（3）意象經營；（4）精髓；（5）辯證。
哥普拉喜愛執行自我規定的準備功夫，每天午後照例攜帶Olivetti Lettera 32打字機，置身三藩市北灘的「的里雅斯特咖啡座」Caffe Trieste角落，恍如活在夢中，彷彿歌劇《波希米亞人》La Bohéme劇中人，籠罩住一抹窮愁潦倒兼壯志未酬的況味。那時他已是養育兩名兒子的年輕父親，第三個孩子又快出世。和佐治·盧卡斯（George Lucas，一九四四──）拍檔營運的獨立電影藝術工作室資金短缺，一籌莫展。派拉蒙沒有給他提供無可抗拒的優越條件，現實是別無選擇。
五、
拼貼簿充實作「提示本」，前面加上演員表、角色簡介、分場索引，合訂成一部他稱之為《教父筆記》The Godfather Notebook的「天書」。他胸有成竹，即使沒有劇本之類的「文件」，根據這部寶典拍攝應毫無問題。他鄭重地在扉頁上署名「法蘭西斯·福特·哥普拉」，打上一個大大的告示：
「如拾獲歸還至此地址薄酬。」
六、
一九七〇年九月二十九日，他和普佐出席洛杉磯記者招待會。兩個意大利美國人展開合作，各寫一半劇本，完成後交換，彼此修改對方的版本。四十八歲的普佐向三十二歲的哥普拉提議，倒不如一齊「度橋」，面對面進行創作。哥普拉不以為然，直視着他說：「不」！自那一刻起，他知道哥普拉是真正的導演。
七、
其實哥普拉在編寫《教父筆記》的勞作中，早已徹底消化掉原著。到寫劇本階段，得心應手，進展神速，他只需把之前寫就每場戲的「故事梗概」按序排列，整部電影劇本的胚胎便自然渾成。眉批、註腳、箭嘴、星號、潦草的筆劃、凌亂的線索，全是未來一場場重頭戲的構成。
八、
社會上有聲音抨擊《教父》洗白黑社會，江湖傳聞社團大佬曾重賞作者一百萬美元歌頌幫會文化。普佐否認：
「我寫《教父》完全是依靠資料搜集。」
九、
「不可能。」對此，江湖中人拒絕相信，猜測作者和幫會有秘密聯繫，又或者，普佐本身就是某幫派成員。因為其中描寫的細節、氣氛、自己人、江湖事、交談方式等等，作者都瞭如指掌。舉經典場面為例，開場盛大的家族婚宴，以及中段教父細仔米高蛻變成復仇者的行刺，均異常逼真，令人仿如親歷其境。
阿爾·柏仙奴（Al Pacino）由廁所抽水馬桶取出手槍，步入餐室近距離擊斃毒梟索羅素（Sollozzo）和麥告魯士奇（McCluskey）一幕，真係極盡火爆之能事。那現場感扣人心弦，驚心動魄，達至窒息的程度，觀眾感覺連環發射子彈的是自己。
十、
普佐的才華在於把黑道人物還原為家庭中的男人，他們像芸芸眾生，有兒有女，有妻子情婦，有朋友敵人。他們誓死捍衛家庭的核心價值。教父的教誨耳熟能詳：
「一個不花時間照顧家庭的男人不算一個真正的男人。」
「女人和小孩可以粗心大意，但男人不可以。」
十一、
男人必須時刻警惕，強權與謀略兩者不可偏廢。教父經典語錄，不脛而走，販夫走卒津津樂道，儼如至理名言：
「接近朋友，但要更接近你的敵人。」
「不要憎恨敵人，這樣會影響判斷。」
「冷卻的復仇是一道最美味的菜色。」
十二、
娛樂圈電影編劇的地位是荒誕的，有報酬沒有話事權。同屬虛妄的，是編劇筆下寄望教父式的人物伸張正義，浪漫化有組織的犯罪集團替天行道。
「有些事情必須要做，而你做了，永遠不會提及。你不會合理化它們。它們無法被合理化。你僅做了。然後把它忘記。」
十三、
作者馬里奧·普佐逝世於一九九九年，導演哥普拉二〇一六年公開自己的《教父筆記》，他的長篇序言最後這樣結束：
「記着，你沒有做就他，他成就了你。」
感謝你，馬里奧！
寫於二〇二四年七月三十一日
參考書目：
- Mario Puzo, The Godfather, First published in Great Britain 1969, Reprinted 1992 by Mandarin Paperbacks, London.
- Francis Ford Coppola, The Godfather Notebook, First Regan Arts Edition, November 2016, New York.
- Harlan Lebo, The Godfather Legacy, Fireside Books, Simon & Schuster Inc., 1997, New York.
- Mark Seal, Leave The Gun, Take The Cannoli, First Gallery Books Hardcover Edition October 2021, Simon & Schuster Inc., New York.
- Jon Lewis, The Godfather （BFI Classics）, First Published in 2022 by Bloomsbury, Reprinted 2024, UK.
- Jon Lewis, The Godfather, Part II （BFI Classics）, First Published in 2022 by Bloomsbury, UK.
- Carlo Devito, The Godfather Classic Quotes, 2007, Cider Mill Press Book Publishers LLC, USA.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紹端簡介：廣東潮安人，香港出生；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意大利波洛尼亞大學文學哲學院深造。已出版有詩集《靜夏思》、《床前涼月夜三更》，小說集《午後的第一步》及散文集《猶記舊時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