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系家族溯源

邱婷婷

福建泉州風貌。(資料圖片)

母親的親生父母及養父母

我想,凡是寫家族史的,不管是自父系本姓,抑或是母系家族;追本溯源的都是家族始於興盛的那一代開始吧。

我父親邱華怣,又名邱天從,母親李素華,原名洪淑瓊。母親的祖父是印尼泗水歸僑洪基座,祖籍福建南安杏埔。我外祖父洪榮華,在二十七歲時帶著家裏的印籍傭人發阿及與發阿生的長子洪天送,從印尼泗水返回故里。回歸故鄉後,不拘小節的外公農耕時,仍是在印尼時習以為常的穿戴:白色西裝衣褲、白皮鞋白祙子、頭載白色軟尼帽,酷似舊時代上海灘的年輕坤士。因為穿戴時髦顯眼與本村民的穿戴形成天壤之別,引起了紛紛的嘲笑與譏諷;况且雖為歸僑,不是富而榮歸、光耀故里;而是穿戴極其時髦卻回鄉耕種。然而遊子懷鄉思歸故園;回歸故里耕耘祖先遺留的農田,不讓其荒廢;辛勤耕作,養活自己和家人,這是多麼實實在在的思想啊。而歸隱家園鄉裏,過上寧靜安逸的田園生活,是他的夢想。但是鄉俗的質樸及世俗的偏見、陋習,還有人言亦言的簡單思維;是當時大多數普通人的思維習慣;能够尊重他人的選擇和異於常人的生活習慣而相安無事,在保守的舊時代是普通人裏面極其稀少的。

然而,世間的好與壞是沒有絶對的好與壞的。人們的譏笑嘲諷對於有些人或許會造成於頽廢的情緒上更加的沮喪與憤慨;但是對於具有堅强品格又滿懷志氣的人來說,不管生於何種時代,都會激起內在無盡的勇氣與潛力,外公屬於後者。那時他認為在印尼時從來都是這種打扮,也喜歡自己這樣的裝束,有什麼可譏笑的;這是他人的問題,而非自己的問題,當時那怕衹是眼神的譏諷也會讓他感覺有失尊嚴。於是深感故園鄉野也沒淨土的失望中;在得不到尊重和自由,不能够讓精神放鬆、愉悅的環境裏,他不想就這樣莫視現狀而苟且「忍辱偷安」。傷了自尊心的洪榮華外公由於意志所然,則决心到繁榮的泉州浮橋營商,帶著發阿和年幼的洪天送移居泉州浮橋街租屋住。初時祇是做小本生意,常要走路至晋江青陽五店市及晋江安海購貨,肩挑貨物行走幾十里路,來浮橋挖角街賣。

泉州浮橋歷史悠久,浮橋挖角街是建於北宋年間的古街 。「浮橋笋江橋北望清源山,南望紫帽山,是泉州古城的八景之一。」浮橋水路交通發達,是通往南安、安溪、永春、德化的交通要道,物資的集散地。四周為僑鄉環抱。從晋江、南安等地移居至此地的多為雜姓。浮橋以李氏為大姓。如「凰池李」分支為「德順李;」狀元田的「草埔李」分支為「卷炮李。」草埔李有座龐大的宅第,大門口有塊狀元田,是清朝李氏武狀元的府第。

泉州江口碼頭遺址。(資料圖片)

後來發阿常把「糖邦」即整塊紅糖放鐵鍋裏煮來食,由於長期吃過熱致疾而雙目失明。

外公在印尼其間早已信仰基督教,居住浮橋後,在星期日常到泉州教堂禮拜上帝,而認識了我外祖母張自愛女士,後兩人結為蓮理。生育我母親洪淑瓊、二姨洪淑美、三姨洪淑貞、二舅洪明德、三舅洪明棟、四舅洪明良。我母親出生後,洪家租住草埔李狀元宅院其中的房間,並由草埔李的房東李豪杰先生的夫人笀娟女士代為照顧我母親。李豪杰夫人因為沒有生育,所以李豪杰先生非常疼愛我母親。

當時洪氏在浮橋屬單門獨氏,孤立無援,難以發展。洪榮華外公和張自愛外婆即忍痛割愛把尚年幼的我母親送給李豪杰先生作為女兒。母親的養父李豪杰先生視我母親如己出,似掌上明珠般疼愛,很小就讓我母親讀私熟,立志要把我母親當男兒養著,將來以繼承草埔李狀元宅第的部分業産。但是在我母親幾歲時,她的養父李豪杰先生遠渡南洋菲律賓馬尼拉經商,我母親和她的養母笀娟女士一起生活。我母親的生母即贈送笀娟女士一架縫紉機,讓她幫人裁縫衣服作為生計之用。

洪家在夫妻兩人合力經營下有了起色後,即交給張自愛外婆經營,洪榮華外公即到泉州城裏南門另謀職業,做中人(經紀人)生意, 憑著勤快及走路如風和老實誠信;答應的事一定準時做到,而贏得南門眾多大老闆如周公甫等人的青睞和看重。永春人周公甫的公司叫建德行,經營土特産、布匹等至廈門、上海及香港等地的分公司,鎖量非常巨大。

泉州是宋元時期著名的東方第一大港,也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直到民國泉州的貨物仍然大都是海運出入,泉州南門碼頭貨船靠岸及貨物非常興盛;泉州南門、新橋頭、土地後、至中山路全都是大行交的店口(大公司的商舖店面)。

那時泉州南門碼頭貨船靠岸,不管是海外或國內的貨船一到泉州港岸,大都由洪榮華先生打板、定價(其中必須保證供需雙方的利潤和自己的利潤及碼頭搬運工人的工錢及貨運工人的工錢等等)。他每天早上吃了牛奶鷄蛋,即僱人力車從浮橋直奔泉州南門,勤快地來往於靠岸的貨船和各大商行。貨船主們把自己的貨物情况及價格告訴洪榮華先生,而各商行的老闆們則告知自己的貨物所需求和數量及能接收的價格等;而經常是價格不斷地在供、需各方及市場間升、降變動之中;需要非常敏捷、靈活的思路和睿智正確的判斷以及言顧行、行顧言的誠實與誠信,才能做好經紀生意及得到別人長久的信任而形成了信譽。經常是剛交易完成全船載的貨物,還約好下一船戴的貨物交易,及提醒貨船主要注意及改正的問題,如防止貨物打濕及質量保證及注意風颱等海運風險等。有的商行老闆需要資金,也由洪榮華先生從中調理。洪榮華先生性格很急,為人老實勤勞,因長年累月辛苦勞累打拼,積勞成疾而日夜咳嗽,但仍天天進城辦事,起早而晚歸。

有一次因為太過勞累在人力車上打瞌睡,把一捆疊錢(那時由於幣值很薄弱,大都用鹹草捆綁錢幣), 放在人力車坐椅底下而忘了拿,第二天又坐這輪人力車才看到這捆錢還在坐椅底下。 還有一次在泉州南門橋頭,也是坐在人力車上要回浮橋時,因為手中提著的一捆錢由於鹹草斷了,於是許多錢幣紛紛在風中飛揚,路人看見有人拾了放進自己的口袋裏,有的人則拾起還回給他。

後來洪榮華的名字成了誠信的標誌和響鐺鐺的牌子;是當時泉州著名的中人虎、較權威;而且聲譽日隆!信任往往來自於真正的敬畏;一個人要保持幾十年的信任,這是得多麼的自律;對人對事對生活對萬物是得多麼地敬畏啊!如果不是發自內心地真正的敬畏;在生意上,能幾十年不變地讓信任和勤奮化作或佃水長流的財幣或滾滾的財源嗎。

歷史上,浮橋挖角街十分繁榮、車水馬龍;兩邊的商店吃的用的一應俱全。直到民國挖角街仍然是人來人往;街上很是擁擠;兩邊商舖的商品琳琅滿目;買賣的、街邊擺灘的、挑貨物的、抬轎的、走路進城的、拉人力車的等等;真是水泄不通、非常熱鬧!

那時洪家在浮橋拐角街買地蓋起了一棟兩層樓房, 樓上幾個住房及客廳還有凉臺,樓下為商舖、庫房、廚房、餐室及後房,傍邊還有個龍眼樹園。店面冠名「成德行」,經營大米、麵粉、油、鹽、豆類、麵條、麵線、米粉、各種種子、各種山珍、海味、鹹魚、蝦皮、乾果、蠟燭、煤油、火柴等等,由愛娟女土及僱用的夥計經營。洪家因為有位仁慈、聰慧、勤勞的女主人,則是家族內外興旺的開始。成德行的生意經營中,常常是夥計的算盤還在滴滴㗳㗳地響著,而這位聰敏的女主人張自愛女士早已心算出來了。

外祖母與生俱來就有顆純正的愛心和同情心, 樂於幫助弱勢群體,對人不管窮富、地位高底皆視為平等。她在自家樓上的凉臺,親自做了許多鹹菜、菜乾、豆醬、醬瓜等, 很少自用,都為幫助厝邊頭尾的窮苦人。有些三餐丟了二餐的窮苦人,前來店裏借糧食、油鹽等,她就把大米、麵粉、麵條、麵線、米粉、鹹魚、蝦皮、油、鹽等拿一些送給他們叫他們不要還。 還天天煮一大鐵鍋的稀飯, 讓窮苦人和杏埔的鄉親進城辦事經過拐角銜時吃。 每次荒年災害,更是每天煮許多大鐵鍋稀飯,給杏埔沒飯吃前來投靠的鄉親及附近三鄉五裏前來的窮苦人吃。 她還購買了其他的幾個龍眼園,名義上説是租給些窮苦人,其實上沒有收取分文租金。有時洪榮華先生在家,她會悄悄地叫來借錢的人去後門拿。

後來母親的胞弟名洪清池跟鄰居得一樣的病,在舊社會那種病要生存實非易事;自愛女士認為鄰居信佛是位誠懇的佛教徒而其子幸得生存。故她自己即轉向信佛,但洪榮華先生卻依然信上帝,因此倆夫妻約定:倘若一位準備出門去廟宇敬拜神佛時,就當作沒看見而不知;而另一位要去教堂禮拜上帝時,另一位也當作眼不見為心靜。那時每次佛誕請戲班演戲,她捐的款最多,有時戲臺就搭在家門口。由於幾十年的樂善好施,她的名聲遠播,人們都稱她為愛娟姆(即張自愛;「娟」字是當地對於上了年紀很有名望的女性的尊稱。);是浮橋及遠近三鄉五里聞名的慈善家、好心人。

明倫堂是古代官方舉辦的學校,也叫府學,是泉州的最高學府。(資料圖片)

由於洪榮華先生是當時泉州的「中人虎」;在大老闆們當中是誠信的權威。因此很許多人都想吃他的名聲做生意,而且有些人真的冒充洪榮華先生的姓名做生意,令洪榮華先生大受打擊!(也許他本來最喜歡的潔白服飾裝束,即是他人格的體現,皆容得絲毫的庛假與沾污);况且他深知幾十年的苦心辛勞積築的信任金字塔,恐怕被他人毀於一旦;於是洪榮華先生經過苦思與失眠後,即把他自己的名字改為洪再生。

但是洪家的兩老太出名了並非是好事;特別是兩老的大名聲是與賺很多錢及布施無數金錢出去有關;於是引起了土匪的覷覦,土匪是如何敲詐勒索洪家的,洪家兩老不敢講,除了兩老外,沒人知道。然而其中一個年輕的土匪卻窺視追求洪家的大小姐,洪榮華先生不甚其擾,祇好登報聲明其長女洪淑瓊剛出生不久,就早已送給李氏豪杰先生為女兒。然後母親考慮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則把她的一雙鞋子擺放在浮橋笋江邊,假相投江,隨即連夜向東南而逃,不知逃了幾天幾夜……後來母親因為喜歡大海,於是在我的故鄉東海之濱安居下來。從此,母親隱姓埋名而重執教職。後在漁村邂逅我父親,和我父親結為夫妻。徹底遠離親生父母遠播的大名聲及洪家富裕的生活以及母親養父家草埔李的深宅庭院,在漁村終生與東海為鄰。

一九五五年外祖母生病昏迷進了醫院,浮橋的人們和附近三鄉五里的人們紛紛奔走相告: 愛娟姆病了昏迷而進了醫院 ,由於去探望我外祖母的人太多太多了,人們須要排隊輪候拿簽牌才能進入病房探望,二人出來後,才給另外二人拿簽牌進去……因為醫院限制每次只允許二人進去探望 ……

時至今日浮橋和附近一些上了年紀的人,還經常津津樂道外祖母生前的賢慧和樂善好施的點滴往事,對她非常的懷念。

外祖父去世後,洪家人來通知我母親去分黃金(聽説洪榮華先生生前把黃金裝在瓮子裏,一瓮一瓮的),但是我母親説不要!無論來人怎樣勸説不要那麼傻,天下哪有不要父母的黃金的,然而我母親説不要就堅决不要!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泉州南門有位舊時代資本家的後裔,因喜事辦桌請客,席間東主對所有的客人介紹我當年年輕的四舅洪明良,「這位是洪榮華先生的公子……」瞬間所有的客人都起立!説明當時洪榮華先生在南門的資本家當中是很有威望的。

後來我二妗在泉州城內買了一座住宅,購買後方知大門口栽種葡萄樹的園子,是前厝的後園。那時經我四舅洪明良先生請泉州政協的同事即秘書長幫忙協調,前宅的屋主知道是洪榮華先生的後人買下他後園的住宅,於是至今幾十年過去了,再也沒人提起園子的事。

在我十二歲時,母親的養父李豪杰先生突然從菲律賓返鄉,記得在洪家樓上客廳父女相見時,父女倆都淚流滿臉、泣不成聲!這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見到母親流淚。當時李豪杰外公曾説他返菲律賓後會把他的錢財拿回來在泉州市華橋新村買一幢別墅,然後我們全家從海邊遷移過來住,讓我家兄弟姐妹在泉州城裏讀書。但是李豪杰外公返菲不久,突然在菲逝世, 他的全部財産和金錢,不知被何人或番仔婆拿去了?後來本來屬於我母親的李宅產業,即由我大哥柳濱繼成。……

二〇二四年六月八日初稿於香港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丘婷婷簡介:筆名靜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永久會員,香港女作家協會副理事長,原籍福建石獅。一九八六年開始發表作品。一九九四年初移居香港,任職於香港新聞界。已出版長篇小說《殘夢》、《甦生》、《海濤海晏清風》、中短篇小說集《夢江南》、散文集《大海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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