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含笑亦含淚

惟  得

別聽作家一面之詞,張愛玲就是好例證,她在〈天才夢〉細數自己的短處:怕見客、「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顯露驚人的愚笨」、「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幾乎要把自己撥入亞氏保加症候群,翻閱她的小說散文,卻是另一回事。固然佩服她對生命的睿智,幽默的語句也常令眼前一亮,張愛玲原來是個狡黠的人。她的百歲冥壽來了又去,因為疫情肆虐,除了「進念.二十面體」去年勤力排演《說唱張愛玲》,倒不覺有其他祝賀場面,二〇二〇年香港國際電影節欽點關錦鵬做焦點影人,不如就借他的《紅玫瑰白玫瑰》裏兩朵花,對張愛玲的俏皮額手稱慶,算是追悼。

《半生緣》開頭,叔惠的口已經不斷長出象牙。《紅玫瑰白玫瑰》自然不乏妙語連珠,移植到光影裏,就有王嬌蕊說的:「這是去年吃的羊肉。」當時夫婿王士洪擰一擰她的臉頰。小說裏最賞心悅目,還是張愛玲作弄佟振保一族的惡作劇,關錦鵬自然不肯放過。對於煞有介事的人,我們總有一股衝動,想要拆穿他們的西洋鏡,振保從巴黎返回上海,「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影片的前半部,關錦鵬存心搗毀振保的金漆招牌。當然牛也要想喝水,才可以把牛頭按低。振保早想偷吃禁果,剛搬來,他到嬌蕊的浴間洗澡,看見洗手盆遺留嬌蕊的亂髮絲,他像觸電般塞進褲袋裏,想清楚又拋落馬桶,他的居心就不是白瓷磚,關錦鵬用重重映像表現振保欲拒還迎的心態,他用仰鏡俯鏡不斷拍攝公寓裏隆然上落的電梯、透過空心玻璃磚捕捉背後朦朧的身影、雨夜失眠的振保在斑剝的牆影打心頭滋擾的蚊子、半夜看嬌蕊起來接電話時找拖鞋的赤足、振保坐的沙發旁,鋪著嬌蕊的晨褸,他躺到沙發背,右手不自覺搭到晨褸上、無意中發現嬌蕊趁他不在,披上他的皮大衣,點燃他吸過的煙蒂,他終於找到藉口,趁喝醉回歸,嬌蕊在雕欄後彈鋼琴,借故為她翻琴譜,柳下惠終於坐懷大亂,功德圓滿,是關錦鵬出的鬼主意,加上林奕華的妙筆,杜可風凌厲的攝影,詭計得逞。

從電影接枝到銀幕,一個特色是大量採用張愛玲的文本作為獨白對白,甚至打出一段段文字,彷彿把秀麗的書法鑲嵌進畫框裏,出發點並不止於美學。開頭兩段,說振保要做「絕對的主人」,「將正經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方方正正像座右銘,提醒自己不要行差踏錯。接著說「阿媽送了綠茶進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著玻璃杯,只是喝不進嘴去…」文字背後是振保為嬌蕊在烘麵包上塌花生醬,一把刀來來復復,就像他把持不定的心態。振保忖度「嬌蕊背著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實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福。接著的一段彷彿他在自衛:「其實振保絕對沒那心腸去管他們的閒事…在人家夫婦之間挑撥是非,也犯不著。」文本背後是升降的電梯,此地無銀三百兩,就像振保忐忑不安的心。最後一段:「可是無論如何,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幾分戒心。」更反映了振保的心癢。張愛玲註釋《海上花》時用過「婉而諷」三個字,關錦鵬完全活學活用。

既然振保的西裝有「含笑的皺紋」,玫瑰含笑之後亦會含淚,寫過俏皮的王嬌蕊,張愛玲筆鋒一轉到性格做成悲劇的孟煙鸝,一如銅板的兩面。然而琴挑的任務已經完成,戲的下半部著重振保對煙鸝精神虐待,就有點反高潮,小說還有張愛玲俏麗的文字支撐大局,化為影像就有點蒼白,也是巧婦難為無米炊,根本煙鸝就是個頗為沉悶的人,如果說嬌蕊把倒在匙羹的鈣乳送進嘴裏像是喝牆,振保與煙鸝做「最好的室內運動」,他就像對牆盡了丈夫的責任,關錦鵬指導煙鸝仰觀俯察,握著手絹隨時準備善後,倒準確地把意念表現出來。煙鸝的惟一娛樂,是躲在浴室洗滌這些手絹,過後貼到瓷磚牆上晾乾,似乎認為顛鸞倒鳳是不潔的事,和她相處又有什麼樂趣?煙鸝有點像張愛玲在〈天才夢〉說的自己,不善辭令,對著客人只會為振保叫屈,嚇得客人怕自己終有一日被歸作煙鸝心目中的匪類,談不上兩句便急著告退。想是要場面活潑一點,關錦鵬加插篤保也結婚的片段,賓客突然誇讚煙鸝能說善道,無疑煙鸝多聽無線電廣播,懂得鸚鵡學舌,然而她忽地冒出兩句:「人家才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預告,我不過是下了片的老戲。」分明從〈鴻鸞禧〉借用過來,影片裏未曾見她多看書,怎會曉得抄襲?關錦鵬似乎想在這裏加點俏皮,卻不設合煙鸝的性格。

振保向嬌蕊投降後,銀幕上出現張愛玲文本的次數相對遞減,振保全心全意做惡人,也就少了心理交戰。惟一的例外是這幾句:「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本來是小說的收筆,在銀幕上卻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振保捨棄嬌蕊之後,這幾句話肯定他的去向,於是我們看到他約會女朋友、結婚生女、發表「工業救國之道」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演說,在篤保的婚宴引用蔡元培,似乎洗心革面,需要做一個適應主流的人。「改過自新」這一段文字再出現,振保無意中與嬌蕊在電車上重逢,這個場合可以像〈半生緣〉的結尾,男女雙方含一泡眼淚。嬌蕊倒是非常鎮靜,閒話家常,卻是振保痛哭流涕,千年道行一朝喪,他對自己不能自制,應該感到詫異。第二天起床,他照舊與家人吃早點,喝稀粥之前,他忽然遞起筷子,向煙鸝膝上的小女孩逗樂,老實說,看罷《紅玫瑰白玫瑰》,只覺得通篇是張愛玲對「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冷嘲熱諷,落在關錦鵬的手中,卻為向來冷口冷面的振保添了一點人氣,讓我們驚奇讚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惟得簡介:散文及小說作者,兼寫影評書評,文稿散見《明報》、《香港文學》、《香港作家雙月刊》、《信報》、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字花/別字》、《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虛詞.無形網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二〇一四年,素葉出版社)及《亦蜿蜒》(二〇一七年,初文出版社) 、 散文集《字的華爾滋》(二〇一六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及《或序或散成圖》 (二〇二一年,初文出版社) 、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二〇一七年,文化工房) 、遊記《路從書上起》(二〇二〇年,初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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