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波
稻穗
彎下腰
不為標榜謙卑
只為將整個秋天的
重量
歸還大地
陽光在芒尖
碎成金屑
風起時
便簌簌地，落進
農人的夢境
那低垂的頭顱裏
沉澱著泥土的緘默
也藏著一場
尚未落下的大雪
和雪後萬籟的寂靜
聽雨
我們之間始終隔著
一場雨的距離：你聽
一整夜，雨都在窗外滴瀝
敲窗？這雨可是你的信使？
是我們失散的時光
在釉面泛潮？
瓷器上墨蹟開始遊移
描摹出模糊的痕跡
並想像你從瓷胎中走來
被雨淋出幾道裂痕
又自行彌合
此時，雨也該倦了
你合攏傘，霧散去
一身琉璃
中秋辭
圓月升騰，像一枚鋥亮的硬幣
在窗櫺間遊移。闔家圍坐
蜜柚剝開，橙黃的甜香彌漫
茶水蒸騰的輕煙纏裹
把細語融成暖意
孩子們追逐嬉戲
碰響簷角風鈴——
叮噹聲裏，碎影落滿庭院
但有人行囊未卸，在異鄉
路燈下啃食半塊月餅
酥皮在掌心散落，如一幅淺淡地圖
未及咽下，未及指認某處故鄉
今宵如一件薄衣
披在溫熱的肩頭
卻裹不住四散漫溢的光
團圓的話音未落，涼意
已探入衣襟縫隙
而傳說裏，玉兔搗藥聲
仍在搗碎歡宴的餘溫
樹影搖曳時
故鄉正穿過針孔，線頭攥在遠方
蜻蜓郵戳
風箏牽引著往日的思念
思念和牽掛，不需要理由
隨雲舒展成煙雨畫卷
鳳凰山影映入碧波
漁歌被裁成鱗光點點
烏篷船載著水鄉的柔情
劃破重重雲幕
那些飄緲的絮語
原是你去年未寄的錦書
荷葉托起半夏的清涼
粉萼是你唇邊
欲語的嫣然淺笑
綠瓣上露珠滾動
似未寄出的字句
而郵路總在蜻蜓點水時
被清風悄悄吹散
此刻，蜻蜓正用薄翼劃破水面
所有未寄出的黃昏
在漣漪中緩緩展開——
一枚蜻蜓的郵戳
蓋在暮色洇開的宣紙上
像一封，再也寄不出的信
稻草人
站在田埂上，讓夕光漫過肩頭
麻雀啄食你袖口殘留的穀粒
風替你翻動落葉，如翻閱一疊舊信
每一頁都寫著風雨的過往
曾想追逐流雲的方向
卻被木樁釘住夢想
曾想擁抱歸雁
衣袖卻只劃過空曠
直到月亮爬上帽檐
你才敢悄悄
把守護一生的秘密
說給滿地的霜
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將這碗滾燙的人間，一飲而盡
南朗稻田
稻浪被鐮刀喚醒
彎腰，是大地最謙卑的回音
穀倉敞開了口
吞下整個季節的金黃與汗滴
麻雀在田埂上開會
討論著遺落的穀粒，和風的方向
南朗的夕陽把影子拉長
掩住來時的腳印，和遠去的蟬鳴
藕花深處
異木棉花兀自灼灼，在秋風裏
模仿春日的站姿
藕花殘瓣壓彎蓮葉
塘泥吐納的涼氣，在葉底積成深秋
灰羽掠過塔尖，雲層清瘦
采藕人彎腰時
整個秋天在脊背流動
秋風推著斑駁的綠
曳著水影，漸漸暗下去
竹篙點破倒影——
暗紅藕節突然醒來
在淤泥深處
為沉船點燈
風過，搖落半池殘紅
水底，白胖胖的月光
正啄食新藕的甜
崖口村
風中的稻香摻雜著淡淡鹹淡水味道
臨海一壟壟金黃稻田在快速後退
眺望汽車前方的海天
一望無際的紅樹林，向前延伸
在崖口，閒談伶仃洋的往昔與今朝
一群群白鷺鳥展翅
在我們的右側上空盤旋
溫順有禮地哼唱著
聽不懂的歡快鳥語，或許是
它們在爭鳴著什麼
感染此間，每一份空氣
每一分空間，都不是往昔的伶仃
海平面上，連綿柔和的海風
浩蕩的流雲，瞬間不斷幻變
人與海天和世間萬物
那麼的遼闊和寧靜
滾燙的人間
巷口的燈，在霧裏暈開一團昏黃
阿婆的糖水鋪，是這片濕冷裏唯一的暖光
「今晚風好大，吹得人沒處藏。」
「是啊，快坐，薑撞奶剛出鍋。」
你搓著手，哈出的白氣
像一句說不出口的嘆息
那股從骨頭縫裏滲出的涼
是人間沒說透的顛沛與慌張
我們相對而坐，勺子輕碰碗沿
話題在熱氣裏，變得柔軟
「這一年，好像什麼都沒抓住。」
「抓住什麼了？人間本就這般，有暖有霜。」
你沒有看我，低頭攪動著碗裏的熱
那股辛辣的暖，一絲絲，繞過舌尖
先燙醒了麻木的味蕾，再悄悄抵達
心裏最酸澀的地方，將那塊冰融化
我忽然明白，這嶺南的冬夜
人間給的慰藉，從不是許諾一個春天
而是允許你，帶著一身風霜
坐下來，安安靜靜地
將這碗滾燙的人間，一飲而盡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王曉波簡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山市詩歌學會第二、三屆主席、中山市作家協會第四屆副主席，中山市文聯主席團成員，二○一五年十二月主持創辦大型詩歌季刊《香山詩刊》。著有《山河壯闊》、《騎著月亮飛行》、《雨殤》等五部；主編《那一樹花開》、《詩「歌」中山》、《中山現代詩選》等十三部；曾獲人民日報作品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中山市優秀精神文明產品獎、中山文藝獎、香山文學獎一等獎等獎項。其詩學評論《吹掉泡沫 還詩歌以亮麗》（載《人民日報》二○○二年六月十一日）和《不敢苟同的錯誤詩學》（載《作品與爭鳴》二○○三年七月）曾受到廣泛關注；詩歌作品載《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青年文摘》、《詩選刊》等刊物；入選《中國詩歌選》、《中國詩歌年度選》、《中國新詩日曆》、《中國愛情詩精選》等選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