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澎
許多信徒這樣證明上帝的存在：你看，宇宙多麼奇妙！萬物都在有規律地運行，還能孕育出生命和智慧，如此奇妙的宇宙不可能自己存在或自行演變出來，它必定是按某種無比精妙的設計被創造出來的，這個造物主就是上帝。我們不妨將這種論證稱為「宇宙奇妙論」的論證。這個論證乍看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實際上它有很多缺陷，以下逐點分析。
科學可以解釋有關現象
上述論證的其中一個前提是「宇宙非常奇妙」，理由是「萬物都在有規律地運行，還能孕育出生命和智慧」。然而，「奇妙」只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它本身不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不能以此來論證上帝的存在。
看到萬物的運行、生命的蓬勃，許多人讚嘆宇宙的奇妙。然而，也有人認為宇宙並不奇妙，而是充滿了缺陷。生物需要攝取食物才能維持生命，為了食物，地球上大多數人一生都要勞碌，許多人還無法餬口。如果不需要攝取食物也能生存，宇宙豈不更奇妙？一些物種的生存往往需要以另一些物種為食物，許多動物生存的價值就是被別的動物獵殺，牠們一生下來就要面對着恐懼、饑餓、掙扎求存，最後在痛苦中死去。地球上每天都發生各種各樣的天災人禍，致使許多生靈塗炭。等等。想到這些，也許我們就不會再覺得宇宙奇妙。
就算宇宙確實是奇妙的，從這也推不出宇宙必定是被創造的，科學能夠解釋宇宙種種「奇妙」的現象。物理學能很好地解釋宇宙如何發展至目前這樣的狀況，耗散結構理論能夠解釋有序如何能從無序中產生，演化論能解釋生物的起源以及生命的種種現象，腦科學和認知科學能解釋人的思維和意識，等等。我們並不是要從這些推出宇宙不是上帝創造的。而是說宇宙的種種「奇妙」的現象可以有更好的解釋，不需要以「上帝的創造」來解釋。
微調論證與智能設計論
「宇宙奇妙論」可以有不同的內容，常見的有以下兩種：一種稱為「微調論證」。這種觀點認為，如果宇宙中的任一物理常數稍微有一點點不同，宇宙就會跟我們現在的非常不一樣，就不會有生命存在。因此，我們現在的這個宇宙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因為各種物理常數要剛好都達到目前這樣的數值，概率幾乎等於零。
另一種稱為「智能設計論」。這種觀點接受生物是演化出來的，但不接受演化純粹是由基因的隨機突變和天擇引起的。他們認為，演化過程必經過精心的設計，否則不可能演化出如此複雜、精妙的生物體。以眼睛為例，他們認為眼睛是非常複雜的器官，需要很多部分的精巧配合才能產生視覺效果，如果沒有精心設計的話，不可能經由一系列基因的偶然突變而逐步演化出來。
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缺乏對邏輯和科學的了解。即使各種物理常數剛好都達到目前這樣數值的概率很低，但放在無限時空的背景，無論概率多低的事件，只要其概率不為零，最終都一定會發生，完全不需要訴諸於微調論證。科學家也論證了複雜的生物體可以經由基因隨機變異的累積而演化出來，完全不需要一個智能設計者。
欲詳細了解智能設計論以及科學家如何駁斥這個理論，可讀道金斯的《盲眼鐘錶匠》。如果只想簡要地了解智能設計論和微調論證，以及哲學家如何駁斥這兩種理論，可讀王偉雄與劉創馥合著的《宗哲對話錄》的第四和第五章。
語用型的自我推翻
宇宙奇妙論的致命傷，在於它會導致自我推翻。邏輯上有一種謬誤，叫「自我推翻的謬誤」。即當某人提出一種觀點時，如果接受這個觀點，就會導致對這個觀點的否定。例如，當有人說「世上沒有真理」時，如果接受這個觀點，就會得出他這句話本身也不是真理這個結論，這就導致自我推翻。有三種類型的自我推翻：語義型自我推翻、語行型自我推翻、語用型自我推翻。前面的這個例子是屬於語義型自我推翻，宇宙奇妙論的論證是屬於語用型自我推翻。
根據宇宙奇妙論的論證，宇宙不可能自己存在的理由是：它是如此的奇妙和不可思議。這種論證隱含着這樣的一個前提：任何非常奇妙非常不可思議的東西都不可能自己存在或自行演變出來，都必定是被創造出來的。然而，如果宇宙是上帝創造的，能夠創造宇宙的上帝豈不比宇宙更奇妙、更不可思議？按照他們的邏輯，上帝豈不是比宇宙更不可能自己存在，更應該是被創造出來的？可見，宇宙奇妙論的論證實際上是自己推翻了自己。
單從語義上看，從「宇宙是如此的奇妙和不可思議」推不出「創造宇宙的上帝比宇宙更奇妙更不可思議」。但當斷定前者時，實際上暗示了後者。同理，從「如此奇妙和不可思議的宇宙不可能自己存在」也推不出「比宇宙更奇妙更不可思議的上帝更不可能自己存在」。但前一種說法隱含着後一種觀念。如果一個人會對宇宙感到「奇妙」和「不可思議」，那麼他應該會對創造宇宙的上帝更感到「奇妙」和「不可思議」。如果一個人能以「奇妙」和「不可思議」為理由推出「宇宙不可能自己存在」，則他也必須同意這個理由也能推出「上帝不可能自己存在」。
根據Grice的合作原則，其「量準則」中有一條是：盡可能多地提供談話目的所要求的信息。因此，如果一個人覺得上帝不奇妙，或認為從「奇妙」和「不可思議」不能推出「上帝不可能自己存在」，就必須講清楚並提供充分的理由。如果他沒有這樣做，我們就可以合理地斷定，宇宙奇妙論的論證隱含着「創造宇宙的上帝是多麼奇妙、多麼不可思議」以及「如此奇妙、不可思議的上帝不可能自己存在」這樣的推論。「暗示」、「隱含」、「言外之意」等，都是語用學的概念。因此，從語用學的角度看，宇宙奇妙論就是一種語用型自我推翻。
朝向概率低的方向推論
從上面的討論可以看到，宇宙奇妙論的論證是向着可能性越來越低的方向推演：如果宇宙如此奇妙因而不可能自己存在，必須是被創造出來的。那麼，能夠創造宇宙的上帝就更加奇妙因而更不可能自己存在，更加必須是被創造出來的。假如上帝是由一個超上帝創造的，由於超上帝能造出上帝來，祂一定比上帝更奇妙，就更不可能自己存在，更應該是被創造出來的……。這種論證實際上是自我毀滅的。當然，信徒們會說上帝是自有永有的，不是被創造出來。那麼，為什麼宇宙就不能是自有永有的？為什麼它必須是被創造出來的？
看看微調論證和智能設計論。如果產生我們目前這樣宇宙的概率極低，那麼存在能創造出如此低概率的宇宙的上帝，其概率就更是無限小；如果自然界不可能演化出生命以及智能生物，那麼存在能設計這種演化進程的全知全能的上帝，其概率就更是等於零。理性和邏輯告訴我們：沒有上帝的可能性比有上帝更大，無神論比有神論更合理。
（本文圖片為AI生成圖片）
張海澎簡介：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文學士及哲學碩士、香港大學哲學博士，目前在香港中文大學任兼職講師，教授邏輯學、思考方法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