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尊火,光明之神

王燕婷

「看,明教不是我杜撰的,許多讀者還不相信明教的存在呢。」二〇〇四年,八十歲高齡的金庸先生來到位於泉州晉江的草庵,一睹草庵的明教遺跡,感慨《倚天屠龍記》裏所提到的明教在歷史上存在過,因此處得到了印證。

草庵與明教

草庵,顧名思義,以草而築的庵宮,位於泉州晉江的華表山南麓,宋紹興年間始建,至元代,改為石構歇山頂的建築。庵宮很小,近千年來藏在籍籍無名的小山上,然而庵內的香火一直沒有斷過。草庵的供奉著一尊摩尼光佛,這座佛像雕刻在石壁上,摩尼散發披肩,端坐蓮壇,神態莊嚴慈善,衣褶簡樸流暢,背有十八道毫光射紋飾。最奇妙的是佛像面部呈淡青色,手顯粉紅色,服飾為灰白色,利用了岩石上的天然三色精巧構設。雕像渾然天成,民間流傳因石壁夜間發光,於是佛像被鑿出的傳說。

這尊摩尼光佛與金庸先生《倚天屠龍記》中的明教存在著什麼關聯呢?

眾所周知,《倚天屠龍記》是金庸先生上世紀六十年代在《明報》登載的小說,是「射雕三部曲」系列第三部。小說以安徽農民朱元璋揭竿而起建立明朝天下為背景,以張無忌的成長為線索,敘寫江湖上的各幫各派、各種人物的恩怨情仇,公張無忌所屬的教派即為「明教」。我們不妨先來看一下一段文字。

《倚天屠龍記》的第二十五章《舉火燎天何煌煌》,描述張無忌在楊逍案頭看到一本《明教流傳中土記》的書:

「張無忌翻開書來,但見小楷恭錄,事事旁徵博引。書中載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於唐武后延載元年傳入中土。其時波斯人拂多誕持明教『三宗經』來朝,中國人始習此教經典……至會昌三年,朝廷下令殺明教徒,明教勢力大衰。自此之後,明教便成為犯禁的秘密教會,歷朝均受官府摧殘。明教為圖生存,行事不免詭秘,終因摩尼教這個『摩』字,被人改為『魔』字,世人遂稱之為魔教。」

小說文字裏記載的摩尼教在中國的傳播時間與路徑與歷史是吻合的。

史料記載,摩尼教,又稱明教、明尊教等。公元三世紀中葉波斯人摩尼(Mani)在拜火教的理論基礎上,吸收了基督教、佛教等教義創立了一個世界性宗教。自唐武則天延載元年,在中原地區公開建寺傳教。後屢遭朝廷的禁止,此後在中原地區轉入民間。摩尼教自唐以來就傳至泉州。何喬遠的《閩書》記載,唐會昌年間,有一位呼祿法師將摩尼教傳入泉州。由於受到朝廷打壓,摩尼教在兩宋時轉入地下,並採取與佛教、道教模糊邊界的方式艱難生存,逐步演化為民間的秘密宗教——明教。

一九七九年,在草庵前處建大華嚴寺,挖地基時發現一古井,井裏出土了一個刻有「明教會」字樣的北宋黑釉大碗,以及六十多塊刻有「明」「教」「會」等字樣的殘瓷片。這些黑釉碗經考證,產自附近的磁灶窯,是明教教會統一燒製的食具。宋元時期,草庵曾是摩尼教傳播和活動的中心,這裏信徒眾多,組織嚴密,宗教活動頻繁,以至於需要專門訂製飲食器具供宗教活動使用。

明代泉州知府真德秀有一篇《再守泉州勸農文》,裏頭的力勸「鄉閭後生子弟,各為善人,各修本業,……莫習魔教,莫信邪師」。明代,摩尼教被定性為「魔教」,在朝廷的打壓下,明教至明代已經到了苟延殘喘的地步,清代真正走向了滅亡。

時至今日,無論從什麼方面看,草庵更像是一處佛教信仰場所,寺裏是佛教僧侶在看護,來的信眾也多是佛教徒,人們已經徹底將「摩尼」稱為摩尼「光佛」。那些虔誠的阿婆、大姐也許搞不太清楚什麼是摩尼教、什麼是佛教,甚至也搞不清楚她們祭拜的這尊造像的身份。也許正是基於宋元海絲起點的泉州人的開放、包容和強烈的信仰崇拜,使得草庵和摩尼像能夠抵擋沉浮歲月的沖刷而保存下來。草庵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海上絲綢之路」考察團鑒定,成為世界現存唯一的摩尼教遺址,摩尼光佛是世界唯一一座石刻摩尼造像。

草庵也是至今全世界唯一能找到明教遺物的地區。金庸先生看到「明教會」大碗的相片大為興奮。草庵的遺跡是金庸先生的小說通往歷史現實的大門。

烈焰與光明

摩尼教自宋以來,就改為明教。教義上崇拜光明,提倡清淨,反對黑暗和壓迫,宣揚追求光明、善良的道德觀念。草庵在崇拜光明,宣揚善念上是有跡可循的。摩刻在草庵石壁上的摩尼佛四周,是十八道毫光,象徵著烈焰與光明。在庵宮的右側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字「清淨光明,大力智慧。無上至真,摩尼光佛」,這是摩尼教教義信條《勸念》的具體內容。

金庸先生離開草庵後,將《勸念》拍成的照片放到新版《倚天屠龍記》封面上。在《倚天屠龍記》,我們也能找到許多關於烈焰、光明的元素與文字。

例如,小說提到的明教的總壇位於西域光明頂,光明頂上,始終有火焰燃燒著。張無忌出生地為冰火島,舊版的小說裏,還有一隻玉面火猴是張無忌小時的玩伴。張無忌手中的明教聖物是聖火令。聖火令是明教教主的聖物,令牌中隱隱似有火焰飛騰,見令牌如見教主。它不但是一個權力的象徵,本身的質地還相當厲害,倚天屠龍都奈何不了它,最後讓張無忌執掌光明頂的還是聖火令的乾坤大挪移。

小說有一個章節,提到明教屢屢遭受到朝廷的鎮壓,又與江湖各大門派發生了許多衝突,最後導致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在光明頂上,明教各大高手精疲力盡油盡燈枯,眼看就要全軍覆沒。

這段精彩描述是這樣的:

「當此之際,明教和天鷹教教眾俱知今日大數已盡,眾教徒一齊掙扎爬起,除了身受重傷無法動彈者之外,各人盤膝而坐,雙手十指張開,舉在胸前,作火焰飛騰之狀,跟著楊逍念誦明教的經文: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文章裏描述的明教上下個個神態莊嚴,絲毫不以身死教滅為懼。俞蓮舟內心不由心生感慨「他們不念自己身死,卻在憐憫眾人多憂多患,那實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當年創設明教之人,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傳到後世,反而變成了為非作歹的淵藪。」

也許正是小說中描述的這種對於光明的渴望,對於眾生的憐憫,使得民眾受到苦難與壓迫的時候,得到希望與慰藉,明教也得以在民間廣泛傳播。

草庵裏留有一代高僧弘一法師的一對對聯,「草艸積(艸積合為一字)不除,便覺眼前生意滿;庵門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弘一法師在摩尼草庵住過兩段較長的時間,在此宣揚佛法。歷經幾個世紀的風雨,草庵吸收了本土佛教、道教的內容,融匯了當地的民間信仰。每逢節日,不少信眾都來此燒香、祈福。人們在此虔誠祈禱,在此尋求現世慰藉與溫暖······

關於光明與溫暖的渴求,想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熊熊尊火,光明之神」。金庸先生結束泉州之行前,為草庵留下了題字,極度概括與讚譽了摩尼草庵的精神高度。斯人已逝,而今,重溫這位武俠小說一代宗師留給我們的作品的同時,深深被他的博學而折服。他開創了一個武俠的時代,帶給一個時代關於真善美的啟迪與滋養,如火般溫暖與閃耀。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王燕婷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從事教育工作。出版散文集《擁抱,在風起時》與《三月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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