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慶芳
陳欣予飾殷素素。（資料圖片）
金庸的武俠小說已成為現代小說的經典之作，至今半世紀而無出其右者。其筆下的人物有愛恨分明，有正邪難辨；美女的塑造更是精彩萬分，且承傳古代文學家與史官的筆法。
古代詩詞述美人，多側重述其玉手，如《古詩十九首》名篇：「纖纖出素手。」金庸對美女的審美在於雪白肌膚，亦在於美人之手，如述殷素素：「露出白玉般的手臂」。對美人玉手的注視，乃古今男性獨特的視點。作者以男性視點描述美人的手，云清兵統帥「突然眼前一亮，只見一雙潔白無瑕的纖纖玉手，指如柔蔥，肌若凝脂，燦然瑩光……」
又如陳家洛望著香香公主：「晶瑩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橫過……她的手因為很白，在白衣前面簡直分不出什麼是手，什麼是衣服。 」此描述可謂承傳《世說新語》筆法，劉義慶記錄美男子王衍時，云其手之膚色與所執之白玉柄麈尾無異。
除了文學的筆法，金庸亦仿效史官之法。例如描述黛綺絲進入廳堂拜見明教眾人：「那少女一進廳堂，登時滿堂生輝，但見她容色照人，明艷不可方物。當她向陽教主盈盈下拜之際，大廳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無不震動。」可謂採用《漢書》描述王昭君入宮殿辭別帝王出塞之時，美得令官員驚異、帝王懊悔。王昭君乃歷史上四大美人之一，作者效法史官之筆渲染黛綺絲之美艷，亦顯見作者對歷史之熟讀。
陳玉蓮飾小龍女。（資料圖片）
金庸的審美包含雪白肌膚之美，故黃蓉的膚色「白膩如脂、肌光勝雪」；小龍女有「白玉般的纖手」，王語嫣等人是「粉裝玉琢」，趙敏「後頸肌膚瑩白勝玉」。宋玉曾描述東家之子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肌如白雪，嫣然一笑，能迷倒眾生。古代不論男女，不乏以雪白為美之例，如《世說新語》所記的傅粉何郎。何晏臉容亮白得讓魏明帝以為他塗了脂粉。金庸描述殷素素，「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是甜美如東家子的笑容。
《詩經》描述美人擁有美目及動人的笑容：「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金庸描摹美人，側重美人明眸秀目，卻寫出不同的光彩。黃蓉是「眼珠漆黑」的靈動，殷素素擁有：「清澈明亮的眼光」。小昭具有「海水般的眼波」，眼色「柔情無限」令人怦然心動。霍青桐「雙目晶晶」似寒江之月。小龍女的眼神是：「澄如秋水、寒似玄冰」，輕嗔薄怒之時教楊過甘心情願為之粉身碎骨。香香公主的眼睛則明亮如「天上星星」，令男主角以為她是水神或天仙的化身。
《吳越春秋》記西施身體有異香。每次沐浴後，宮人爭取其水。傾國傾城的西施有異香，金庸筆下的美人亦然。殷素素「吐氣如蘭」，趙敏「少女氣息」與花香，令張無忌心神一蕩。黃蓉依靠胸前，郭靖感覺「一股甜香」圍住他和整個天地。香香公主「吹氣如蘭」令人陶醉，全身又透著幽香，香氣「淡雅清幽，甜美難言」，令男主角神魂飄蕩，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天上。清兵統帥「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忙低下頭，不敢直視……」美人同樣有西施之異香。
曹植《洛神賦》乃寫水神的名篇，頌讚洛神之美。自此美人與水似乎有不可分割的關係。金庸塑造的絶色美人出現時亦與水聯繫，如陳家洛邂逅美人香香公主時，她在湖中洗滌，令他以為「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因為凡人無如此美麗。香香公主的美由內至外，美在外表，亦美在內心，美得不吃人間煙火，偏愛吃花，令凡夫俗子不敢奢想，只有天子敢覬覦。又如作者寫黃蓉以女裝示人：「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髮披背，全身白衣，頭髮上束了條金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張翠山看見殷素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般。」又如黛綺絲「穿了一身紫色衣衫，她在冰上這麼一站，當真勝如凌波仙子」。金庸筆下各美女仿如仙子，或從水上來，或站立冰潭之上。
由於水神及凌波仙子未能呈現居於山中古墓的小龍女，金庸運用姑射山之神人作比喻。莊子《逍遙遊》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倚天屠龍記》起首徵引丘處機之詞詠寫小龍女：「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作者詮釋詞之意：「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讚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詞中所頌這美女，乃是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因為小龍女一生愛穿白衣，如雪中瓊蕊；品格高潔，猶似姑射之神人。
先秦歷史記載吳王建椒華之宮儲西施與鄭旦，窺視者莫不動心驚魂，說她們是神人。金庸疑用相近之筆法，述乾隆建造華美之宮「寶月樓」藏嬌，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為嫦娥，比之為仙子。」
史書又述越國軍士見西施及鄭旦在樹下，以為是神女，只敢望而不敢侵犯。香香公主亦是美得令士兵不敢妄動。她由樹叢奔出阻止清軍殺害小鹿，士兵見「少女光艷不可逼視，不由得退了一步。……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婦女，但見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褻瀆。」清兵彷彿遇見了高潔絶艷的神女。
多位藝人飾香香公主。（資料圖片）
漢代樂府詩描述羅敷之美，令人忘記自己的工作：「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巾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金庸亦探用此側寫之法，描述香香公主之美：官兵數萬對眼睛「凝望著那少女出神，每個人的心忽然都劇烈跳動起來……都沉醉在這絕世麗容的光照之下……突然之間，便似中邪一般，人人都呆住了。只聽得噹啷一聲，一名清兵手中長矛掉在地下，接著，無數長矛都掉下地來……軍官們忘了喝止，望著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香香公主自盡後，金庸借駱冰之口云：「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自是仙子下凡。現今又回到了天上。」陳家洛淚如雨下，「心想喀絲麗美極清極，只怕真是仙子」。香香公主的結局更有莊生夢蝶之喻：「只見一隻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躚飛舞，久久不去」，暗示香香公主化成美麗的蝴蝶告別情郎。
金庸筆下的美人讓讀者為之傾心，其筆法與古典文學歷史一脈相承，卻換上嶄新角度，帶領文士再次走進古典文學及歷史的世界。
賴慶芳簡介：歷任香港科技大學導師、北京大學訪問副教授、香港珠海學院副教授。現任香港大學碩士課程講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