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這廚房，位處香港大型屋邨的中產家庭，地方不大不小，剛剛放得下好幾件家庭電器。電器各據一方，河水不犯井水，相安無事了十年，怎料到新成員加入不久，居然演化為戰國七雄的局面。
舊電熱水壺一身黑色，老老實實，可是瓦特（watt）高，說到瓦特，你們大概記得瓦特吧（注一）。舊壺使用多年後終於退役，女主人便到就近的日本百貨公司買回同一牌子，但找不到相同瓦特，壺身倒光鮮許多。粉紅色的新壺進駐廚房，顧盼一番，見左鄰右里不是搪瓷白、銀灰就是不鏽鋼，老土單調，令人納悶，便不免洋洋得意起來。既然心裏起了驕傲，言語間一定吐露出來的。
「各位鄰居，我這新來的最青春了，嘻嘻，你們都是老前輩，舊東西了。」說老字時，聲調誇張，四鄰又怎聽不出嘲弄的意思。水壺擱在仿雲石面的工作檯上，下面正好是洗衣機，它外號是「大眼雞」，因為機門玻璃造，圓圓大大，像大眼睛。大眼雞一時按捺不住，即反唇相譏：「老舊就表示沒用了嗎？難道你不知道百年前生產青島啤酒的那台德國機器還筋骨靈活嗎？嘿，今時今日全世界的生產商都捨不得用優質原材料，舊的東西反而扎實！你看我的工作量，大件的床單被子、日常衣物，甚至名貴的茄士咩毛衣、纖細的真絲襯衫，我都有本事洗得乾淨鬆軟。我是重型的家庭電器，而且耐用，我天天工作已經十三年了，只生過一次病。你初來甫到，有什麼實力還未知道呢？」
「我當然有實力囉，一日之計在於晨，主人每天一起來就用我來燒水沏茶，我雖然新來，但立刻成為主人至愛了。」粉紅水壺忙不迭顯示地位，說的是實情，一時間大眼雞不知怎樣駁斥。
跟大眼雞對面而立的洗碗碟機，同屬一個牌子，同宗三分親，自然與大眼雞連成一條陣線，還擊說：「有用沒用不是單看使用時間，別忘記我們是德國名牌，以性能超卓聞名，所以價錢特別昂貴，許多人都以擁有我們為身份象徵，跟擁有名牌車、手錶一樣。主人買了大眼雞伯伯後，十分喜歡，覺得物有所值，接著就買電蒸籠叔叔，他們號稱為家電雙雄，真是名副其實，然後小弟如我也買下來，可見我們這品牌地位超凡。」
電蒸籠覺得此時若不聯手就未免不夠義氣了，揶揄道：「青春派，你漂亮輕巧，論外形，我們的確不及你。不過廚房工具最講究實用，我們是實力派，有名氣更有內涵，一直在切切實實幹活才得到消費者信任。我們在服務，可不是來選美呢？」
「外形怎會不重要？你們大概沒留意廣告走勢了。廣告強調電器外形時尚，線條優美，顔色高雅，這些就是賣點，消費者一看就喜歡，你們不懂潮流，太落後了。」
此語一出，圓墩墩的台灣電鍋幾乎是為勢所逼，不能不加入戰圈，因為它最其貌不揚，不自我介紹一番必遭輕視，趕緊說：「哼，我是台灣最受歡迎的名牌，市佔率超過九成，主人去台灣時專程把我捧回來，還稱讚我實而不華。我的設計完全配合中國人的飲食習慣，煲湯、煮飯、熬粥、炆、蒸、焓，還有翻熱，真是十項全能。主人很倚重我，不信請統計我的使用率，看看誰更重要？」
從淘寶買回來的小電鍋亦不甘示弱，道：「論性價比，誰及得上我？不用一百元就買到我，我輕巧易用，物超所值，幾年間已躍升為家電名牌啊。」
烤爐是英國品牌，終於謹慎發言了：「我也是實力派，容量大，論使用率我明顯偏低，可是我有專長，沒有我就絕對烤不出香噴噴的蜜糖雞翼。」
說到烤這獨門秘笈，多士爐又怎能不把握時機，暢所欲言呢？「我體型小，不礙地方，香港寸金尺土，我最適合的了。方包雪藏得硬硬的，全靠我才變得香脆而且帶丁點焦味。」
既然說到雪藏，冰箱當然又豈能再啞忍？便鄭重聲言：「我是廚房鎮山之寶，是巨無霸，日本最有名氣的品牌。我藏量最大，主人十天八天不買菜也不用擔心，沒有我，什麼食物都壞掉，談什麼煮食呢？」
你一言我一語，多方角力，誰都沒有打算退一步，或者打個圓場來結束爭端。由於彼此都性能優越，中氣十足，於是戰火熊熊，不可收拾，直到天明。
廚房窗子朝東，迎接旭日，女主人早醒，她心血來潮，想起工具箱裏頭有一個比較小的拖把，放廚房更省地方，便把舊的拔走，插上新換的。怎料一插，電花四濺，嘣！哎呀，她嚇得退後幾步，低聲呼叫，幸而沒有痛的感覺，即是未遭電花燒傷，可是已經心悸了。七歲的囝囝發覺停電，跑出來看看發生什麼事，見媽媽發呆，已懂得握著她的手來安慰。男主人來問個究竟，便先移走那惹起麻煩的拖把，再檢查電箱，證實只是保護絲（fuse）跳了掣，毫不艱難就維修了。
那片刻的停頓，為正在吵嚷的電器而言，像小小的世界末日，莫說不能口舌交鋒，連轉動發熱都有心無力了，功能頓失，彷徨無措，只覺前景迷濛。停電到復電，短短十分鐘吧了，難得恰巧在烽煙裏有個停火機會。大家都沉默下來，靜中思量，有慧根的已經悟到道理了。
從未發言的煤氣煮食爐輕輕喟嘆說：「沒有電池，連我也不能生火。數來數去，始終是愛迪生（注二）最本事。」一眾似乎同意，而且得到下台階，誰的面子都不受損，此後成員如聯合國的廚房裏，誰也不敢再逞強了。
注一：瓦特（James Watt，一七三六—一八一九）蘇格蘭人，有次本來打著瞌睡，忽然驚醒，但聽磕磕作響，只見爐火中的水壺蓋給沸騰熱水推得上上下下，猛然悟到蒸汽力量竟然那麼強大。這尋常現象在醒睡之間突然而來，賦予了靈感，他因此發明了蒸汽機，火車輪船都靠蒸汽機來啓動。為了紀念瓦特的貢獻，國際單位制把功率命名為瓦特。
注二：愛迪生（Thomas Alva Edison，一八四七—一九三一），美國人，只讀過三年書，十二歲在火車上工作，自學下掌握了豐富電學知識，發明了電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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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