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敏
二十世紀初的法國，在西歐被稱為「美麗時代」。世界大戰的陰影還沒有籠罩歐洲，蔚藍海岸一派歌舞昇平，觸目皆是來到地中海追逐陽光的遊客。高貴的閒散，伴隨著紙醉金迷。
豪華的盧爾賭場對面，新建的海上長堤剛剛完工，彷彿一條美女的手臂，翠袖飄揚，妖嬈地伸向海的深處。長堤上，兩排面海而開的遊樂廳、咖啡館和酒吧，又高又寬的玻璃窗映出俊男美女的影子，時而驚叫，時而歡呼，在輕波之上蕩起一串串浪花。
海濱大道上，最搶眼最時髦的，莫過於剛問世不久的小汽車了。有錢的世家子弟，拋棄了馬車，玩起了機動車，汽車大賽也隨之誕生。
一八九七年，尼斯舉辦了世界上第一個海灣汽車賽「尼斯——圖爾比」。從尼斯到海拔三百米的小鎮圖爾比，全長十七公里。奪得首屆冠軍的安德烈．米奇林，用的是自家產的輪胎。這個當時默默無聞的名字，如今家喻戶曉，除了法國輪胎大王的名牌，後來還因為涉足旅遊和餐飲，出版了無數旅遊攻略、美食指南，以米奇林命名的美食餐廳排行榜，譽滿全球。
二十世紀的第一場大賽，更加令人矚目。年輕的威萊姆．鮑埃爾躍躍欲試，他將要駕駛的是在尼斯新創的跑車「梅賽德斯」。
這位三十五歲的車手，在德國已經頗有名氣了，此次參賽志在必得。十七公里的賽程，正是被尼斯人叫做「大彎道」的盤山路。它居高臨下，俯瞰海面，從尼斯的「藍魔鬼」大街，筆直衝到一座懸崖，離崖邊五十米一個急轉彎，拐上俗稱「鞋帶」的盤山道。「鞋帶」狹窄曲折，千迴萬轉，正如其名。陶醉於車速的鮑埃爾，瘋狂加速，逼近懸崖才猛轉方向盤，卻為時已晚。汽車撞上岩石，鮑埃爾重傷，第二天在醫院去世。
跟鮑埃爾的夢想同時灰飛煙滅的，是世界上第一輛梅賽德斯。這輛「奔馳」前身，出自奧地利工程師埃米爾．傑利內克之手。就在不久前，他和德國汽車製造商戴姆勒一起策劃這輛車，談話仍在耳邊迴響。
「我們給這輛車起個什麼名字呢？」戴姆勒問。
「它將以我女兒的名字命名。」傑利內克說。
「哦？她叫什麼名字？」
「梅賽德斯。」
埃米爾．傑利內克一八五三年出生於德國萊比錫。在北非做保險生意發了財，隨後，這位工程師被選派為奧匈帝國駐尼斯的領事。領事館設在海邊英國人大道五十四號。在這一幢別墅裏，他安下了自己的家，也安下了他的汽車設計所。整整幾個月，他反覆研究設計，繪製和修改圖紙，為造出夢寐以求的完美跑車，專門去斯圖加特，找到戴姆勒，合作製造出第一輛車。
梅賽德斯不能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傑利內克把自己關進別墅，開始重新設計。針對汽車重心過高的問題，他將發動機罩改短，增加方向盤傾斜度，馬達使用更輕的合金，減輕車身重量，改進蒸發器性能……
帶著新的圖紙，傑利內克再一次前往斯圖加特。可是，一朝被蛇咬的戴姆勒這次拒絕合作。傑利內克對自己新設計有絕對的把握。他告訴戴姆勒，他打算在尼斯開一家專賣店經營這款車，還一次訂購三十六輛，並當場簽了一張五百萬金馬克（相當於今天的五百萬歐元）的支票。在這樣的決心和信心面前，戴姆勒還能說什麼呢？
事實很快證明，他的投資絕不會虧本。下一年的「尼斯——圖爾比」大賽，駕駛梅賽德斯的另一個德國人維爾奈，以平均五十二公里的時速奪冠。再下一年，英國車手斯蒂德也以梅賽德斯贏得了大賽。法國《汽車俱樂部報》宣稱：「我們已進入了梅賽德斯時代！」
一九〇三年的大賽，起跑線上排列著五輛梅賽德斯。五位車手中，最耀眼的是歐洲新星，祖籍波蘭的英國伯爵埃利奧特．茲博洛夫斯基。他像當年的鮑埃爾一樣躍躍欲試，志在必得。比賽槍聲一響，立刻瘋了似地衝出去，將時速提到一百公里，超過了設計的允許。無獨有偶，也是在那一座懸崖前緊急剎車，也是錯過了急轉彎，撞上岩石，當場斃命。
這場悲劇，使「尼斯——圖爾比」汽車大賽一停六年。六年後再舉行時，已經沒有了傑利內克，也沒有了當初的輝煌。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開始，全球第一個海灣車賽徹底偃旗息鼓，從此退出了歷史舞台。
梅賽德斯的歷史卻並沒到此為止。傑利內克不再過問車賽，但是繼續潛心經營他的兩個梅賽德斯，兩個畢生摯愛：一個是女兒，一個是他的汽車品牌。一九〇九年，愛女梅賽德斯嫁給德國男爵馮．施羅塞爾，在英國人大道舉行的豪華婚禮，驚動了蔚藍海岸，多年後尼斯人仍記憶猶新，傳為奇談。
進入晚年，傑利內克深感力不從心，只好將汽車的產權賣給了戴姆勒。戴姆勒與卡爾．本茨合夥，將兩個名字結合，品牌改為梅賽德斯－本茨（Mercedes-Benz），即今日聞名全球的梅賽德斯－奔馳。
另一位梅賽德斯，命運卻沒有這麼好了。父親去世後，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遭到了災難性的破產。曾幾何時，富家嬌女已經變得一無所有，流亡維也納，年僅三十九歲竟死於貧困。
今天的英國人大道五十四號，一幢現代化建築取代了舊日的別墅。大門上，仍然保留了「梅賽德斯」的名字。可是，它從這裏開始的歷史、它的主人與汽車製造命運相連的沉浮盛衰，還有多少人記得呢？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黃曉敏簡介：出生於北京，畢業於北京語言文化大學法語系，北京大學西語系碩士研究生，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法國文學博士，尼斯大學漢學系主任。作品發表於《收穫》、《廣州文藝》、《書城》等。著有中文小說集《香水之都》，中篇小說《三色太陽》、《菲拉角》等，散文集《採荇采芝》、《波光掠影法蘭西》，法語小說《翠山》、《蓮花》，部分作品被翻譯成日語。主編翻譯詩集《中國當代新詩中的西方》，翻譯中法作家的作品二十餘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