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可羅愛麗絲

惟得

紀念館是個感恩的地方,有人終其一生操勞,向我們證明世界還有光有熱,身後蕭條,應該也值回一個殿堂吧?在加拿大,艾蜜莉嘉、露西莫德蒙哥馬利、加布里埃爾羅伊、瑪索地拉羅琦,甚至踩過界的傑克倫敦,都各得其所。多少年後,人去樓空,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應該也有供奉她的香火吧?短篇小說向來不入俗眼,說得動聽是東家長西家短,不客氣的甚至比作長舌婦串門子,門羅卻是公認的搬弄是非的天才,拘於小節,把謠言雕琢成文學作品,而且樂此不疲,諾貝爾獎委員會認定她是當今短篇小說大師二〇一三年頒給她諾貝爾文學獎,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加拿大作家,無論是書迷還是加拿大公民,這都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年份吧?半生飄泊,離婚後門羅定居安大略省,人們就認定她是當地的寶藏,其實她與卑詩省頗有淵源。在溫哥華蜻蜓點水後,遷徙到大島的域多利,經營的門羅書店就有聲有色,二〇〇五年她駕臨溫哥華公立圖書館,領取卑詩省優秀文學生涯終身成就獎,其實是返娘家。在溫哥華,她曾經在圖書館曇花一現。忽發奇想,真要設立門羅紀念館,為何不向溫哥華公立圖書館打主意?甚至設在基斯蘭奴分館——門羅曾經微笑、揮汗和發白日夢的地方。

新居落成誌喜,基斯蘭奴圖書館初在短篇小說《科爾特斯島》開門營業,離女主角小新娘的家居只數街之遙,是她在遊手好閒的日子裏喜歡流連的地方。既然綽號小新娘,心智依然稚嫩,讀書的習慣仿似孩童,就是不肯安定,似是博覽群書,其實飢不擇食,求知慾近乎陣痛。公立圖書館是大眾的精神食堂,而且免費,正好滿足她在這方面的食慾。小新娘涉獵的書,赫胥黎與吳爾芙是文學界響噹噹的名字,亨利格林和伊莉莎白寶雲較少人熟悉,科萊特倒寫過一系列愛情小說,曼佐尼三巨冊的《約婚夫婦》就有點像意大利的《紅樓夢》,看來小新娘的讀書口味徘徊在經典名著與浪漫小品之間,還未陷入暢銷小說的範疇,門羅把看書寫得像吃自助餐,揉合了驚詫、混亂、眩暈的感覺,都拜圖書館所賜。

讀者群中,有人書看多了,難免手癢癢想動起筆來,圖書館間接助長寫作風氣,未必是好事。故事中的小新娘買了一本記事簿煞有介事書寫,可惜虎頭蛇尾,靈感乾竭,拿著紙張出氣,撕毀了還要扭麻花,算是嚴懲,一本筆記簿撕得只剩表皮,卻又不服氣,再買一本,週而復始,興奮後是失望,門羅形容整個過程像每週秘密懷孕然後流產,別人的鼓勵只令文字流產顯得更是可笑。當中有沒有自傳的成份呢?經過陣痛,門羅不是寫出成績來?

基斯蘭奴圖書館在門羅素描下像公園的涼廊,風涼水冷,打個招呼,陽光都漏進來,揭開禮盒掬出雙掌金光,難怪讀者趨之若鶩。小新娘與丈夫屈居在地下室,二人世界本也綣戀纏綿,丈夫上班後,她躲在斗室內看書寫作,閃避房東太太的絮絮叨叨閒言閒語,總覺有志難伸。基斯蘭奴圖書館打電話來,提供工作機會,起先是一星期數小時,轉作臨時長工,再改為全職,小新娘總算重見天日。「愉悅原來可以這樣簡單,坐到工作崗位,從櫃枱另一邊面對讀者,向前來的人表示自己能幹、身手敏捷、友善、讓他們看到我勝任愉快,在這世界有明確的功能,我再不用閃閃縮縮、流離浪蕩、發白日夢,切切實實做個圖書館的女郎。」說是小新娘的寫照,何嘗沒有寄託門羅在基斯蘭奴圖書館工作的心聲。門羅拿手記敘小人物的遭遇,窩居在寂寂無名的鄉鎮,有志不能伸,事實上大部份她的角色都沒有甚麼志氣,庸半生,難逃悲劇性的命運,卻似乎又得到一瞬間的救贖,圖書館就提供這樣一個海市蜃樓。

如果十年人事真的幾度翻新,六十多年簡直可以改朝換代,何況其間還夾雜著一個世紀,現在我們造訪溫哥華公立圖書館的基斯蘭奴分館,已經不是檔案裏仿似中國牌樓的建築物,易址的圖書館,外面圍繞著灰色金屬罩的淺橙色磚牆已經改建,曾經和小新娘共事的瑪蕙絲、莎莉、卡爾森太太和約斯特太太就算不是虛構,也已經人面全非。我們還記得一九五二年門羅在這裏為讀者借出的書蓋印、找贖罰款,只因為圖書館門外一根深綠色的電燈柱,張貼一塊淺綠色的告示,就像奧亨利的短篇《最後一葉》,僅餘的綠葉其實已經人工化,為了延長一個病人的壽命,友人用手畫,再冒著風寒掛上樹枝,讓枝梗始終保持一點新綠。文學地標就有這個好處,資料寫在紙上,壓成薄膠片,在日光下反映對面的樹影,讀起來有點吃力,在現代人善忘的記憶裏,始終狠狠地劃下一線印記。

諾貝爾文學獎頒發後,安大略省門羅定居的溫厄姆市趕忙開闢艾麗斯門羅文化花園,相信她的居所終有一日改建為紀念館。既然魯迅在北京上海廈門廣州南京紹興都有故居紀念館,門羅大可以在溫哥華另設分店。別笑我痴人說夢,近年溫哥華公立圖書館積極樹立文化地標,去年就增添四座。連歌劇也不能在溫哥華落地生根,難怪這地方被人詬病為文化荒田,然而有人的地方,總有知客默默耕耘。

(本文圖為作者提供)

惟得簡介:散文及小說作者,兼寫影評書評,文稿散見《明報》、《香港文學》、《香港作家雙月刊》、《信報》、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字花/別字》、《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虛詞.無形網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二〇一四年,素葉出版社)及《亦蜿蜒》(二〇一七年,初文出版社) 、 散文集《字的華爾滋》(二〇一六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及《或序或散成圖》 (二〇二一年,初文出版社) 、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二〇一七年,文化工房) 、遊記《路從書上起》(二〇二〇年,初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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