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Brief Encounter》

惟得

《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 1946)一幀電影劇照,懸掛在英國史特拉福火車站的紅磚牆。(作者提供)

《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一九四六)一幀電影劇照放大成畫的比例,懸掛在英國史特拉福火車站的紅磚牆,照片的黑白似乎感染到牆的喜悅,卻是大衛連到來火車站拍外景,蓬蓽生輝。劇照裏,飾演羅拉的施莉亞尊遜從火車窗口探出頭來,與守候在月台飾演阿歷的杜利華候活款款深談,兩人握手傳情,其實門的把手就在下面,只要羅拉用力一推,便可以投入阿歷的懷抱,然而他們各有家室,感情路鋪滿壓腳掌的砂石。劇照旁邊就是候車室的入口,每日人來人往,多少人默默地搬演心猿意馬、怨懟與無奈,電影劇照是生活的照妖鏡。

英國《每日電訊報》的漫畫家馬修普里切爾特可不是這樣想,新冠狀病毒爆發,他坐在家裏無聊,尋《相見恨晚》的開心,痴情男女被畫成狗男女,嘴突鼻突,旁邊的說話氣球吐心聲:「我倆的情事已了,現在我看清楚你脫掉口罩的模樣,我再不那麼熱忱。」策展人不介意放到展覽會場,可能覺得阿麥無的放矢,卻又誤中要害,口罩令人聯想到面具,羅拉就喜歡遮遮掩掩,為阿歷動情後,兒子突然患病,就覺得自己被懲罰,於是假裝關心兒子的將來,掩飾自己的內疚。壓制不了內心的情慾,卻又要在阿歷面前扮演聖女。大衛連的情況更是複雜,劇情需要,給影片戴上重重面具,說到底電影經常假裝,有時候又要還原本來面目,在面具的脫與戴之間滲出戲味。

劇照懸掛在史特拉福火車站,已像一個面具,根本《相見恨晚》並不在那裏實地拍攝,遠隔一百六十九點五英里的康福斯,才是《相見恨晚》的真身,謊言令人費解,可能候活本是史特拉福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成員,得到大衛連賞識,飛上枝頭,史特拉福火車站趁機韜光。大衛連在火車站拍戲,也要活用面具,拍戲過程不能受到騷擾,然而火車連接全國網絡,班次頻繁,倘若為了拍戲停駛,牽一髮動全身,退而求其次,大衛連選擇晚上十時至早上八時的鐘點拍攝,夜景假扮成日景,居然帶點黑色電影的韻味,帶出主角內心的陰暗風景。這個時段拍戲其實帶點危險性,時維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未結束,納粹軍機隨時到來轟炸英倫,軍政部就認為以夜作日像點燃燈塔給敵方打訊號,然而戲還得演下去,大衛連只好冒生命危險,為藝術而犧牲。電影縱是空中樓閣,依然有眾多因素需要考慮,到火車站取景,跑快車的主線外,大衛連亦需要走本地線的火車,行走在幾個社區之間,茶點室與月台之間又需要一點距離,主角吃罷茶點趕火車,帶來一份迫切感,從月台到出口之間,需要一個僻靜的角落,容許主角竊竊私語。火車站需要一道側軌,讓銀幕上看見的火車,可以暫時在那裏擱淺,按照劇情需要,隨時調轉方向從兩邊駛來,康福斯火車站幫助大衛連面對現實。

為了營造火車站繁忙的氣氛,開頭一幕,大衛連拍攝快速火車急步疾跑去了又來,現實生活裏,快速火車駛過,需要隔一段時間才可以重來,大衛連只好做手腳,倒轉底片重新接駁,做成來去匆匆的錯覺,明眼的火車迷立刻看出另一個面具——火車開在錯誤的方向。戰爭期間,駕駛員深夜把火車開進烏燈黑火的站台,因為拍戲打光,火車站突然燈火通明,駕駛員不料有此一着,舒緩步伐,這卻不是大衛連要求的速度,惟有透過鐵路局,告訴駕駛員回復正常速度,經過五年的黑暗歲月,駕駛員都樂意就範,幫忙大衛連在速度方面說謊。

月台的大時鐘在拍攝期間需人手調校。(資料圖片)

月台的大時鐘也要戴面具,拍攝期間,大時鐘被人用帆布蓋面,十二小時的號數用人手畫,長短針隨意調校,方便大衛連適應劇情亂報時辰。月台旁邊有一首琳恩亞歷山大寫的詩,歡慶大衛連的謊言:

 

戰爭期間,它懸在斜坡上方

臉撲克,手哀傷

轉呀轉,轉呀轉

除了已知,它還能做什麼

不得不繼續講述?

 

攝製組到來

摀住它的臉,扭轉它的手

隨意亂舞,盲目

就像戀人,向時間說謊

只當戀人永遠分開

攝影機拍下最後一幕

蘑菇雲炸開,時鐘才可以

揭開面具,時間回復自己

《相見恨晚》兩幀劇照。(資料圖片)

看來說謊的日子,不一定快樂,倒是生命裏最豐盛的片刻。

火車站之外,電影裏很多場景都是假面,醫院外的街景在德納姆片場搭建,牆上的路牌與街頭景緻是另一部電影《完美的陌生人》的剩餘物資,沿街的商店可能真的存在,搬上銀幕只留下名字,遇上阿歷之前,羅拉經常到戲院發白日夢,情緣發展後,反為經常從戲院逃出來,夢已經在生活裏,電影變得無聊,似乎反映她的心態。她與阿歷觀影的戲院外景根本是片場的停車場,內景則是倫敦一間戲院的露台,連演奏管風琴的樂手也只是在假裝,電影原聲帶在大都會的沃立舍劇院錄製。大衛連的謊話值得原諒,在現實環境的狹隘空間,很難開展他理想中的推軌鏡頭。最有趣卻是羅拉與阿歷想成就好事的友人居所,車房、大堂、內景都是臨時搭建,模式卻是依照大衛連當年的寓所,固然大師作品多有自傳成份,根據紀錄,大衛連結婚六次,幽會似乎恆常在他的腦袋蠢蠢欲動。

早上來到康福斯火車站,大衛連展覽會場還未開門迎賓,即管到茶點室吃糕餅喝一杯茶,在衣架掛上外套,找一個空位坐下,幻想羅拉就在附近,阿歷正為她剔去眼角的沙礫,販賣糕餅的中年女侍應與火車售票員打情罵俏。開放後讀《相見恨晚》的說明文字,原來茶點室的外景在火車站拍攝,內景又完全是片場的佈景,現實裏的種種猜度,都是空中樓閣的浪漫情懷。

壁報板旁邊有方塊銀幕,重複放映《相見恨晚》,文字配合映象,彷彿圖文並茂,正讀到大衛連倒轉底片製造火車步履匆匆的字句,銀幕上好戲開場,火車去了又來,接著史丹利荷路威飾演的售票員橫過鐵軌來到茶點室,就是影片的定場鏡頭,影機橫移,一個穿著乾濕褸的乘客在月台出現,展覽會場的職員說,這就是大衛連,也想模仿希治閣在銀幕上曇花一現?女職員進來,按亮電燈,好讓我清楚閱讀壁報板的文字,我正想向她道謝,轉頭見銀幕與座位間出現全副制服的女帶位員,也向她招呼,她卻毫無反應,定睛一看,卻是一個塑料模特兒。

惟得簡介:散文及小說作者,兼寫影評書評,文稿散見《明報》、《香港文學》、《香港作家雙月刊》、《信報》、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字花/別字》、《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虛詞.無形網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二〇一四年,素葉出版社)及《亦蜿蜒》(二〇一七年,初文出版社) 、 散文集《字的華爾滋》(二〇一六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及《或序或散成圖》 (二〇二一年,初文出版社) 、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二〇一七年,文化工房) 、遊記《路從書上起》(二〇二〇年,初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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