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金庸先生的信

潘城

「八零後」晚輩沐手稽首,書奉金庸先生尊前:

那日晚輩正在日本橫濱神奈川大學圖書館閉關,夜深沉,隨手一翻微信,驚悉金庸大俠已於當日絕塵而去。日本NHK很快也發佈了消息。我失魂落魄,只恨手邊沒有您的小說,一連幾天都到臨晨兩點才能入睡,晚飯也忘記吃,反覆聽著您那些武俠作品改編的電視劇主題曲,悼亡青春,不知肉味。一晃竟已六載春秋。

我小時候曾癡迷「武學」,還拿個小本子記錄各種武功名稱。後來才知這樣的「武癡」,非我一人,而是幾代。除了您的小說之外我從不看其他武俠著作。慣讀「嚴肅文學」的我,您的作品是另一條重要的路,通往「江湖」。就說文學本身,您的作品對人物的塑造可與水滸、三國、西遊並稱。文本閱讀,我最愛您的第一個用情最深的長篇《書劍恩仇錄》,《天龍八部》最磅礴大氣,《射鵰英雄傳》最有我們心中故土嘉興氣味,《笑傲江湖》最瀟灑,《倚天屠龍記》最有亦正亦邪之魅力,再讀《飛狐外傳》中程靈素為胡斐以命解毒一節時竟可涕淚縱橫,而《鹿鼎記》簡直是武俠中之現代派、荒誕派、黑色幽默。更兼武俠小說只是您無心插柳,您的主張與觀點,您的坎坷人生又是別樣風景。

我認為一定要把您放到世界文學史中去評價,不應被稱為「武俠小說家」,就如同我們說「女性文學」本身就帶有偏見。金庸者,作家、報人、史家、文學家、文豪……絕無愧焉!

通俗文學有如此產量,如此影響力,甚至能夠深刻的影響一個民族,我看只有兩個人可以與您並稱,英國的狄更斯與法國的大仲馬,暫時再找不出第四個。大仲馬死後葬入巴黎先賢祠,狄更斯去世全倫敦悼念。

其中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一位作家的作品,不只是通過影響知識分子影響一個國家和民族,而是直接對一切民眾產生影響而深深地植入到民族的集體認知、集體審美和集體價值之中,成為民族性格的一部分。沒有狄更斯也就不會有今天全球意義的「聖誕節」,沒有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法國會怎樣?而沒有金庸的中國,我們又會失去什麼樣的文化基因?

您的作品不單只是文字的世界,也是光影的江湖,從我們「八零後」開始,認知方式已經是影像時代。我們接觸金庸武俠,往往是影像先於文本。您不喜歡徐克的改編真是電影界一大憾事。《東方不敗》的想像力和歷史韻味堪稱香港武俠電影爐火純青的巔峰。兩部《鹿鼎記》和《東成西就》也是無厘頭喜劇電影的代表。《東邪西毒》當然是王家衛詩化作品的經典,代表了華語藝術電影的高度,卻終究根植於金庸小說的土壤。而香港一系列忠實原著情節的電視劇,及至大陸張紀中版的再度刻畫,則成為幾代人青春熱血的最佳陪伴,男的學武功,女的學愛情。所謂金庸的武俠世界是文學與影視共同交織而成的無數人的青春生命經驗。

然而,我寫此信是為了感謝您,為我一直思考的問題給出了一個解答的角度。中國文化的性格何在?如果日本人也有我們的武俠基因,他們那高度的嚴謹、自律、刻板到自我壓抑,又易走向另一種極端宣洩的性格還會是這樣嗎?關於您作品中「俠義」的命題已經被無數次的談論與證明,而我最想告訴您的是一種感覺——您讓二十世紀八十年初開始形成認知的中國人都學會了「輕功」,讓我們的內心產生了一種靈動的、輕盈的、收放自如的、「飛翔」的氣質。對我來說更先於除暴安良的俠義、道義與情義,更先於「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之情懷的,是武功可以讓我「飛翔」,像「青翼蝠王」,如「凌波微步」,似「神行百變」。正是這樣一種感覺進入到了我們民族的基因之中,我們用這種「輕功」的精神超越眼前的苟且與現實的壓抑。

您這種深入民族性格的基因又與故土不可分割。煙雨樓外鐵槍廟,宣公橋堍醉仙樓。對我而言,金庸大俠還有一種別樣的魅力。您的語言表達能力比起文字功夫真是天壤之別,一口的鄉音,開口嗯嗯啊啊、結結巴巴,實在不是「大俠」的樣子,卻真是十分的親切。我就不再念叨故鄉對於您的意義,失父的傷痛,嘉興一中的逃難與肄業,以及晚年在浙大出任文學院長所遭受的非議。少年仗劍出走,晚年眷戀故鄉。

您的故鄉都在作品中了!初始的《書劍恩仇錄》正是以故鄉海寧口口相傳的民間文學為胚胎。《射雕英雄傳》中的醉仙樓、煙雨樓、鐵槍廟多少親切,塑造了南宋時期嘉興市井人物「江南七怪」的形象,而這些武功平平、奇奇怪怪的人物卻堪稱一切「俠」之典範。唯一的短篇小說《越女劍》也讓我想到嘉興一中原址旁的範蠡湖。越女或許是您對家鄉形象的一種情結,「江南七怪」中與郭靖情同母女的韓小瑩練得不也是越女劍嗎?

故鄉不止於此。世人對您為人、作品的毀譽,對您的才情與學養、俠義與「小氣」、傷心與負心、執拗與妥協,都讓我感覺到我們是從同一塊水土與人情的街巷老宅、水埠橋堍中走出來的人。

人生如露,算來金庸大俠生死已百年,讀金庸武俠大夢二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

晚輩潘城再拜

戊戌臘八於日本橫濱二一齋,甲辰年春再錄於廈門大學白城海濱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潘城簡介:學者、作家,浙江嘉興人,廈門大學中文系博士後。出版長篇小說、專著、文化隨筆多部,文學作品散見於《香港文學》、《延河》、《江南》、《隨筆》、《文學報》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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